第18篇(第2页)
喝到一罐子不满半罐子来回晃悠的时候,周延聆说:“老哥,要不这样吧,你替我发个信息给我老板,我把电话号码报给你,就写一句话就好。谢谢你了。”
huáng野犹豫半天,最终还是点头了。他掏出手机来,按照周延聆给的电话号码和口述,很快把短信发了出去。周延聆连声道谢后,又递上了一盒新烟,被拒绝了。两人沉默地对坐着,周延聆借口要等老板回短信,屁股一寸都没有挪动。有个穿粉红色棉裙的小女孩从他身边跑过,差点跌倒,huáng野手快地扶了一把,露出真诚的笑容。
“我们家孩子也有一条这个颜色的裙子,还是我给她买的,她穿起来好可爱,像洋娃娃。”huáng野指了指孩子的背影,眷恋地说:“天天打电话嚷着让我回家去看她,因为回去就有礼物。”
周延聆对孩子的兴趣不大,他是孤儿,连带着对亲情也不熟稔,但是他对富有亲情的人总是很尊敬。huáng野突然主动说话,还是这么感性的话,仿佛他们不是刚刚认识,而是能聊上几句的朋友。周延聆忍不住揣测,huáng野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闺女长大了肯定孝顺你。”周延聆说。
huáng野摇头:“一年都难得见几次,还记得我就好。”他被挑起了伤痛,像个蚌壳把嘴巴缓缓合上。周延聆相信,他的确看到了这个粗鄙困顿的中年男人内心孕育的珍珠,他的怀疑动摇了,这个人不是他要找的暗哨,暗哨是怀抱匕首的,没有提溜着小裙子的暗哨。
两人都不说话。其实要让周延聆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并不难,他最擅长做这种事,但是一来事有分寸,二来他不想和huáng野真的建立起什么样的关系,话再往下去说就很难控制了。
huáng野遗憾不能时常陪伴女儿,周延聆则没能见过父母,这是两个缺失亲情的人,但是缺失亲情的人到了一起并不是就要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至少周延聆不是,他想起福利院并排拥挤的窄chuáng,一年到头都是老木湿霉的酸味,澡房发黑的、长了青苔的砖角,大蟑螂生一窝小蟑螂,夏天的夜半他不敢起chuáng自己去厕所尿尿,找个塑料袋撒在里面扔到垃圾桶去。
曾经有过一个让他印象好的女老师,名字里带一个“菁”字。早上五点钟她就要坐在后厨池子边剥蒜摘菜,屁股下面压一张塑料小板凳,两腿叉开,白花花的蒜堆在中间,垫着一簇簇花菜和葱,浅的绿和深的绿渐层变换。周延聆替她把砧板洗gān净抬过去,五寸多宽的银菜刀啪啪地往下拍,他放一颗,她拍一颗,汁水白泥飞溅起来,刀面沾得银珠灿灿。
后来她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死在了产chuáng上。没人知道她死前经历了什么,周延龄听其他老师说,疼了十几个小时才死的,只把小的保下来了,是一命换一命。葬礼不允许小孩子跟着去,不吉利,周延龄就没见到她的遗容。早上五点钟的太阳和月亮在同一片天空相对而站,穹幕是死气沉沉的鸭蛋青,尸斑的青色,周延龄站在蒜堆中间错以为是腐肉的臭味。
“老哥是桐州本地人吧?”周延龄懒洋洋把烟灭了,笑道:“听口音像桐西的,听说那一片关了不少厂子,经济不景气,现在散工还好找吗?”
huáng野冷哼,这次张嘴快了很多:“这里是做不下去了,人都上白河了。”
周延龄瞥一眼他脚下的塑料油漆桶,里头除了工具包还有电钻、麻绳、涂胶之类的东西。涂料的气味很淡,几乎闻不出来,周延聆跑过工地,依稀能分辨出二氯乙烷、三甲苯的味道。
“怎么都往白河走?”
“不愿意去南边,就只能去白河。厂子也都往北陆陆续续地搬,要找工作也只能跟着走。”
“我去的不多,要不是为了工作这个月份我是不想往北跑的。冬天里又冷,又没东西吃。按理说,白河办厂没有优势呀,桐州暖和多了,怎么还把厂子往北迁呢?”
huáng野翘起二郎腿,光着的脚来回晃dàng,他夹着烟的那只手从袖管里多伸出来些,手背上的伤痕露出来。这些伤痕背后的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外人看着觉得这些伤可怕,周延聆却想知道他自己看着是什么感觉。
“桐州这个地方水土不好,不养人,而且yīn得很。” huáng野眯起眼睛,慢慢把最后一口烟往外面吐。他说话很克制,仿佛是怕把周延聆吓到了,“你年轻,不知道。老人家说桐州以前是日本鬼子拿活人研究生化武器的地方,死了好多人,地里种的东西带毒,水也脏。后来发现有煤矿,都来挖煤,好多人下去了上不来,82年矿难塌方死了将近两百多号人,乡里人说晚上能听到好大的鬼哭声。改革开放南下去做生意的本来就多,后来人越来越少,搞什么都搞不成。”
周延聆反倒笑了:“82年那事我知道,那是黑心老板枉顾安全死线,拿人命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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