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超然在之后的三个月内常常哭泣,有时深更半夜有时在工作面,有一次吃晚饭的时候他吃不下去,双手握拳死死地捏紧拳头,想控制自己的情绪,最终还是没有控制住,他拍着桌子嗷嗷大哭,他附近的犯人迅速撤离,水狗也撤离了坐到另一张桌子上,一边吃饭一边观察着他。值班狱警过来坐在他对面,等他哭够,看着他把自己的饭吃完,扶着他离开食堂进入监舍大楼的铁门。
过了几天,在通往掘进面的煤井里,水狗问他为什么那天突然就哭叫起来。龚超然说,每天吃水煮白菜一个星期吃一回肉,那天晚上突然看到蒜苗里的五花肉,突然想起了一碗方便面。他说,他那天下午毒瘾发作,到处想不到办法,就回家想跟父亲要点钱,没想到,钱没有,连饭都没有一口,他看到桌子底下有个纸盒子,掀开来,原来是一箱子方便面。他父亲不准他动方便面,说,那是他半个月的生活。他肚饿,坚决要吃,于是扭打起来,一狠心,掐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水狗说:“吸毒的人六亲不认。”
龚超然微微点头,过去的自己是六亲不认。好多的美好时光没有珍惜,现在被管制在群山之中以挖煤为生,为一个星期一次的肉荤感激涕零,在他看来,是无限的浓雾一般挥之不去的大悲哀。
2008年秋季的一天上午,接近中午的时候,正在工作的水狗感觉肺部不适,气紧,耳朵里面有明显的振翅声。这种感觉平时也会出现,每个在井下的犯人都体会到过,所以,通常大家都不说话不交流,干活就干活,很快这种不适感就会消失。但是这天,水狗明显感觉身体异样。他撑着煤壁。感觉煤体有些发软发凉。又挥镐工作了约二十多分钟,耳朵的不适感更加强烈,好像耳朵要爆破一样。他环顾四周,犯人们仍以原来的动作工作,可以说井然有序。带队的方警官不在。他记得当天方警官跟大家一起下的井,还记得他在煤壁边坐着时略微有点无聊的样子。水狗的肺在胸腔里起伏,犹如快跑了几里路似的,起伏的幅度大、速度快。他听到了两三个机关枪相继爆响的声音,又不像真的机关枪响,更像是地心深处响闷雷。他知道,芙蓉煤矿出产优质无烟煤,同时也是煤与瓦斯突出高发区。所谓煤与瓦斯突出,是指煤与岩石一瞬间从煤体中抛出,喷发出大量瓦斯,引发矿难。水狗把耳朵贴在煤壁上细听,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感冒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水狗的眼睛一秒钟都没有离开过方警官。
方警官新婚不久,听说老婆是矿区医院的护士。他分发午餐,然后坐在放工具的铁架子边等大家吃饭。水狗一直在下决心,等他碗里的饭都要吃完了,其他好多人都找好地方准备午休了,水狗一试一探,畏畏缩缩地走到方警官跟前,在确认对方不会打自己也不会起高腔喝斥自己时,他直视着方警官的眼睛。
方警官说:“说。”
水狗突然大声喊报告:“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