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渐稀落，嘉定城外血成河。

    轰隆一声震天响，嘉定城北门的防御土墙被无情的炸开，一时间尘土飞扬、大地颤抖，杀声骤起、刀兵嚯嚯。

    “鞑子来了！”

    突兀一声惊魂叫，满城百姓皆沸腾。人们收拾起金银细软悄悄藏匿，大人小孩争相躲避，流民骤起四散奔逃。

    “鞑子来了！”

    嘉定城四门很快都被攻破，已经杀红了眼的清兵踩踏着满地的死尸蜂拥而至。面对数以万计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戮者，可怜了嘉定的一城百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好似砧板上的牛羊任人宰割。丧心病狂的清兵带着斩草除根的信念，将偌大的嘉定团团包围。

    一条淅淅沥沥的小河缓缓流淌，小河上有一座二十几米的拱桥，桥头石柱上刻着“小昭桥”三个古字。

    我逃出了桃树林以后，跟着这群清兵稀里糊涂的来到了这里。只看见小昭桥下尸横遍野、滚滚狼烟。一队队手持长矛钢刀的清兵夹道而行，路上躺满了不幸遇难的百姓残尸和牺牲阵亡的兵士乡勇。偶然发现这些尸体中有个别重伤未死的抗兵余勇，这些清兵就会举起长矛，刺穿这些无力抵抗的叛军胸膛，心肝肚肠滚落一地，痛骂哀嚎不绝于耳。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腿部受了伤，一瘸一拐的逃上小昭桥，身后一个愤怒的清兵大骂着挥起钢刀朝那个可怜的孩子砍去，手起刀落砍下那个孩子的半个脖子，鲜血瞬间染红了那个清兵的半张脸和一口刀。那个清兵也不管孩子的挣扎和哭号，飞起一脚将整个人踹下小昭桥，可怜的孩子重伤未死，躺在桥下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群畜生！”

    我心中愤怒的谩骂，身体随着意念如同落叶一般轻飘飘的飞下小昭桥。那个气如游丝的孩子脖子上血流如注满身血污，我蹲下身来想要用双手按住孩子的脖子替他止血，可是我的手竟会轻松的穿透孩子的身体。在这个世界里，我什么都做不了！

    “妈妈——妈妈——妈妈——”弥留之际的小男孩嘴唇微微颤动一张一合的呼唤着母亲，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脖子上的刀口咕嘟咕嘟的冒着鲜血，身下的土地已经被这孩子的鲜血浸透，我只能这样呆呆地看着，紧紧地攥起拳头，指甲抠进我的肉里。

    “鞑子来了！”

    嘉定满城都在逃亡，这群灭绝人性的杀戮者如同地狱来的罗刹，三人一组、五人一队沿着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搜寻，遇到男人反抗就一窝蜂的挥刀砍杀乱刃分身；遇到女人躲避就恐吓玩弄，一直将女人折腾的四肢无力瘫软在地，面容丑陋的就一刀砍死，稍有姿色或者年轻成熟的少女、少妇就会被扒光剥净就地奸@淫。遇到稍显富足的家宅或是逃命之人，清兵不会一刀杀死，而是叫嚷着：“南蛮子，快献宝！”然后避开要害一边逼问金银财宝的下落一边补刀。直到搜罗盘剥尽所有可以抢夺的战利品，才会重重一刀，或砍去胳膊、或砍掉手脚，使其残而不死，任其流血哀嚎。

    我虽然知道这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一样，并不真实。但还是被这无情的杀戮震惊了。心念不能平静，疯狂的催动自己如风一般的身体，宛如一道闪电似得赶在清兵的前头朝城里飞驰而去。我的身体根本不是奔行在真正的道路上，而是像幽灵一样蹿房越脊如履平地，穿墙过户毫无阻碍。

    一骑受了伤的战马飞奔而来，战马上趴伏着一位满身血污的书生。战马在一户略显阔气的宅院门口停下，这宅院旁虚掩的小门推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快步跑来，背起书生躲进深宅。

    我十分的好奇的跟在老人身后走进这处府邸的内宅。绕过前面的庭院，我看见内宅一座祠堂里齐刷刷的站着十几个人。其中多数是妇女孩子，只有一个受了伤缠着绷带的壮汉和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一位相貌英武的美妇人，怀里捆着一个三两岁的男孩子，此刻她正提着一杆大笔面对着祠堂的白墙写着什么。

    刚刚的老者背着重伤的书生跑了进来，另外的老头、壮汉和两个妇女忙围过来帮助包扎止血，哭哭啼啼的嘴里都喊着：“守义！守义！”

    “我夫黄守城何在？”那个正在墙上写字的美妇人头也不回的问,我化作一阵清风靠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期待。

    “守城大哥！守城大哥已经殉节了。”书生身受重伤有气无力的回答。

    “啊——”伴着一声有气无力的哭喊，一直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十六七岁小姐摸样的大姑娘悲怆的扑倒在地。

    鞑子来了！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我心中狐疑，仔细的在这祠堂里转悠，打量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站着的站着、写着的写着，那边的壮汉一直不声不响的在角落里布置着什么，看样子好像杀人的机关，那个背着书生进来好像下人的老者又去门口警戒了，一路走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一家人，面对死亡的威胁居然会如此的从容淡定。

    我感觉自己被这家人震撼了，这祠堂里除了气氛略显沉闷，一点看不出死亡的惶恐与绝望，只有无畏的慷慨与悲壮。几个有安排的人都在一丝不苟的准备着，就是那几个没事的妇人也并不见一丝恐慌，而是各自打理，或者彼此梳理着容妆。她们应该都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吧！不过看的出来，就算死！这一家人也要死的体面、死的排场。唯一不协调的只有被包扎时书生黄守义偶尔的呻吟声，还有就是角落里那位小姐摸样的姑娘在哽咽流涕。

    当听见书生说黄守城殉节的一瞬间，我看见那美妇人呆了一下，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一滴泪水在眼窝里打转，最后竟没有流出来。她手中的笔只是略微顿了顿，然后就继续不动声色的在那堵墙上写着。

    这是一首无头诗：

    日月相憎各生辉，宦海人心多是非。忠肃先祖犹在世，何来清狗城头吠。

    家国破、山河悲，多少英雄魂不归。何惧满门尽忠烈，誓将清白入轮回。

    “好！这句写的好。”久久站在一旁静静观摩的那位年逾古稀的老者情绪激昂的说：“想当年于忠肃有‘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绝句，想不到他的重孙女更高一筹！‘誓将清白入轮回。’想我黄氏一族满门忠烈，孙儿守城是好样的，守义也是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我们黄家虽是书香门第，但是从来就没有孬种。我们不仅仅要留清白在人间，更要把清白带给后世，要人人清白、代代清白。活的清白、死的也清白！好！好！这一句写的好、写的真好啊。哈哈哈——”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我完全被他们的气魄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