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接过李成栋手里的那杯茶，缓缓走到书房桌前坐下，同时示意李成栋说：“李大人坐吧！”

    “谢巡抚大人！”李成栋在另一张木椅坐下，点头谢座。巡抚大人一边品茶一边说：“这黄淳耀虽然举起造反、大逆不道。但到底只是个穷书生，这份宅邸倒也配得上他的清名。真的是清清明明，朴素的很啊！”

    “大人说的是。”李成栋附和着。

    这位巡抚大人又品了一口清茶，继续说：“不过黄家三代大儒，书香门第，却也不是一般小家小户可以比拟的。比方说，这间屋子里的字画还有典籍，有些都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孤品。不能不让人赞叹黄家的底蕴深厚啊！”

    “巡抚大人！这里的古玩字画、一应典籍我会亲自点验送到府上。”李成栋说完，见巡抚依旧慢条斯理的品茶，没有丝毫的反应，就好像不是在跟他说话一样。李成栋心中飞速盘算，接着又压低声音讨好的说：“启禀巡抚大人，这嘉定城中所得财物我已派人尽数登记在册，待我装点清楚一并给巡抚大人您送到太仓府上。”

    “哈哈哈！”这位巡抚终于笑了，然后态度平和的说：“总兵大人好大的手笔啊！血洗嘉定，屠戮乡民十余万！这可比那西北的杀人魔王张献忠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巡抚大人言重了！”李成栋不知道这位巡抚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小心谨慎的说：“成栋不才，自投城以来，虚领吴淞总兵一职。实在是诚惶诚恐啊！”

    “不重！不重！”巡抚大人扯着公鸭嗓阴阳怪气的说：“总兵大人功盖轩宇、旷古绝今。所以本巡抚觉得嘛！李将军这吴淞总兵干脆就不要做啦！”

    李成栋虎躯一震，但是马上镇定下来，于是欠欠身试探着问：“巡抚大人！您的意思是——”

    “李成栋战功卓著、杀伐果断，如此能干，只屈尊做个吴淞总兵实在是太委屈了。所以嘉定一役后，本府会面呈豫亲王，补你个提督应该不为过吧！”巡抚边说边哈哈大笑。李成栋赶忙跪谢，“末将何德何能敢劳巡抚大人赏识。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说！好说！”

    巡抚放下茶杯，站起身说要嘉奖嘉定战役有功的将士们。李成栋便陪着他走出了书房。我担心二小姐的安危，怏怏的独自朝后院走去。

    天色渐晚，四方吵闹渐渐安静，嘉定城上空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雨。我沿着几栋阁楼一间间寻找，始终不见二小姐的身影。

    “三弟！”猛然听见一个清兵压低了喉咙轻声呼喊，我站在一眼月洞门前，远远的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清兵站在后园的景湖边，一个略显瘦矮的清兵慎重警惕一瘸一拐的走向他。

    “三弟啊！海东青总是要展翅翱翔，不管风雨都要追逐着太阳。我们是伟大的天命可汗的忠实子民，我们应该永远跟随着大清旗兵的铁骑，荡平中原、一统天下，打出一片大大的疆土。你可不能被眼前的乌云遮住了眼睛。”那个一瘸一拐的清兵一边走一边低声的说着。

    “大哥！你忘了我们的祖先曾经都是金人了吗？”魁梧的清兵回过头来满腔悲愤的说：“当年天命可汗攻占是盛京，俘虏了那么多的汉人，可是一个都没杀，只是让他们做了‘啊哈’和‘家奴’，可是我们现在呢？只是打下一个小小的嘉定就要屠杀十几万手无寸铁的乡民。大哥，杀孽太重长生天会生气的！长生天会震怒的！我们是要遭报应的。”

    “三弟啊！雄鹰不该可怜山雀和野兔的宿命。就像狮子老虎不必怜悯鹿和狍子。大清要打下大明万里河山，这是多大的荣耀啊。何必怜惜几个扯旗造反的贱民呢？”听见这位大哥的话，那个三弟更加激动，隐隐的看见他的肩膀在颤抖，听见他悲凉的说：“大哥！旗兵是林中的猛虎，汉民是草原的狼群。看看咱们的平叛大军吧！有几个旗人。就是那李成栋的西北胡子兵十有八九还不都是汉军。打下这大明江山的不是旗兵，而是这些满嘴忠义的大明汉臣。大哥！糊涂的大哥呀！你跟那些高高在上的八旗老爷们一样的糊涂。我敢说总有一天，毁掉大清江山的一定也是这些满口忠义的汉臣。”

    “三弟！”大哥严厉的呵斥，转头四处张望，见周围没有动静才谨慎的对三弟说：“汉臣比恶虎更恶、比豺狼更凶。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但是我们不能因为知道野兽的危险就不再狩猎吧！我们也不能因为害怕汉臣就放弃大好的河山吧！”

    “可是我们不应该滥杀无辜，勇士的腰刀是用来斩杀敌人，而不是用来屠戮手无寸铁的妇女和孩子。”三弟继续争辩，大哥语重心长的说：“要打仗就一定要死人。战争从来不需要良心。汉人都是凶狠的豺狼，想要统治凶狠的豺狼就要比豺狼更加凶狠。”

    “哼！比豺狼还凶狠。那不就是畜生？”这个三弟语气悲凉自言自语：“我赵万里比不得豺狼！我赵万里做不了畜生！”

    赵万里？

    听见这个名字，我的心里猛然一震。我清楚的记得，我们老家那个祠堂里供奉的祖宗牌位，最上层的第一位祖宗就叫赵万里。

    难道这个赵万里就是我的祖宗吗？我骇然。

    “老虎有利爪、豺狼有獠牙，勇士的腰刀天生就是为了屠杀。”清兵大哥继续劝导着弟弟，“人不可能是畜生，因为畜生只为了填饱肚子才杀戮。人却可以有很多理由杀人。比方说，‘剃发’！”

    一句“剃发”两个人就都安静了，对望着许久谁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那个三弟赵万里还是妥协了，冷冷地说：“我要回盛京！”

    “三弟，难道你忘记当初对天命可汗的誓言了吗？”大哥愤怒的责问。

    “我没忘！”三弟赵万里悲怆的咆哮：“我永远不会忘记天命可汗对我赵家的恩情。但是如果报恩是为了更多的屠杀无辜和屠戮良善。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两兄弟都沉默了。过了许久，大哥强出一口气，拍拍三弟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回去照顾好万青啊！他现在也该有二十岁了吧？”

    “大哥——”三弟轻呼。

    “万里，相信大哥！就算拼了这条老命，我也会送你回盛京。”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一队巡夜的清兵从远处走来。赵万里兄弟快速的隐没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