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佑佑从医院不辞而别,她舍下了潼潼,撇下了公司的烂摊子,丢掉了身后所有,连一个自己喜欢的包包也没带,就这样消失了,她失踪了。
“什么时候的事?现在人还没找到吗?”夏峻看看在围栏里嬉闹的潼潼,心里便知,马佑还没有回来。
马佐苦笑:“两个月了,两个月了。”
后来他才得知,那是一场蓄谋的离家出走。他在她失踪后遍寻不着后报了警,警方很快查到了她的出境记录,她去了美国。两天后,她打来了视频电话,要求看孩子,在屏幕里,对着孩子笑,转脸又默默垂泪,马佐道歉,乞求她回家,那边就挂断了电话。千金小姐,在海外也有二三故交,她暂时寄居在某游学闺蜜的公寓,过几日,再打去视频电话,她是在美国加州郊区的一家疗养院里,她说,那里有很好的心理医生,她有病,她要治病。马佐求她快点回来,潼潼也叫“妈妈”,她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一个健康快乐的妈妈,才有资格陪在孩子身边。
“所以,现在是你在带孩子?你爸妈呢?公司那边的事谁管?”夏峻本来也有一肚子苦水要倒,见马佐这个样子,自己的苦水只好咽了回去。
点的菜依次上桌,马佑没吃几口,带了孩子开了车又不能喝酒,只好一直闷头喝水,喝着喝着,竟然也像醉酒一般,失神笑了笑,忽然落下泪来:“太狠了,老头子太狠了。哥,我混到今天不容易,我太不容易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老婆跑了,工作丢了,连自由也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马佐现在的境况,夏峻已大概猜出了七分,不知如何安慰他,抬眼看看嬉闹的孩子,说:“别这样,你还有孩子啊!你看,潼潼多可爱。”
不提孩子还好,一提孩子,马佐的心脏像被谁忽然攥住似的,自嘲地苦笑:“孩子,是的,我真的很爱潼潼的,我是爱她的,可是,不瞒你说,我有时真的希望她消失一会儿,哥,这带孩子真不是人干的事啊!”他又如同饮酒一般,喝下去大半杯水,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出了眼泪。
夏峻感同身受,惺惺相惜,同是天涯沦落人,对他产生深深的同情,虚弱无力地安慰他,也为自己即将面临的带娃生涯再次打探虚实:“带娃,也没那么难吧?我也带了几天了,觉得还好啊!你越是畏难,困难就会被放大,心态好一点。”
没得到认同的马佐有点气急败坏,瞪了瞪眼睛,拍拍自己的腰:“不难?腰肌劳损了解一下。”
说话间,钟秋野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嬉皮笑脸地打招呼,自顾坐下来,朝服务员要餐具,然后强行加入他们的谈话,伸出手腕活动活动,说:“妈妈腕了解一下,都是抱孩子抱的,哦不对,我这个应该叫爸爸腕,不过一般没有这个叫法。”
夏峻想起来,钟秋野家就在附近,这里是他时常出没的地界。他对这个不速之客没好气,打掉他的手,嘲讽道:“你这手哪里是抱孩子抱的,被李筱音打的吧!”
骂人就揭短,钟秋野讪笑一下,接过筷子,自顾吃起来。他的手腕上,还贴着一个创可贴。
这三个男人有个共同的爱好,都是足球迷,曾经在世界杯期间,一起在酒吧熬过通宵看球赛,三个人都是熟人,也没有客套,各自吃喝吐槽,直抒胸臆。
“小时候我以为早睡早起身体好是一句口号,做了全职爸爸我才知道,这是三个无法实现的愿望。”马佐不无羡慕地对钟秋野说:“还是你潇洒。”
“潇洒?走哪里都有个跟屁虫,瞧!那边呢!”他努努嘴,夏峻看到浩浩也在淘气堡里和小朋友们滚做一团,心领神会,天涯沦落人,又多一个。
夏峻压低声音悄悄问:“李筱音还没把你踹了?打算留着过年?”
“哥哥,打人不打脸,别在我心上扎刀了,这茬先别提了行吗?”
夏峻对钟秋野从来不会客气,半开玩笑道:“不提可以,这顿饭你请了,这地方,可是你的地界。”
一听这话,钟秋野马上放下筷子,夸张地哭丧着脸:“哥,你饶了我吧!我现在是一个家庭妇男,仰人鼻息,吃人嘴软,买菜都不敢买贵的,只能跟在老太太后边,老奶奶讲好价了,我顺嘴说一句,给我也来一斤。哥们儿都这么惨了,哪有闲钱请你吃饭?”
夏峻就喜欢看钟秋野夸张的表演,看他表演完,笑:“好好好!这顿我请,吃完这顿,我可能以后也和你一样,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吃人嘴软了。”
“什么意思?”
“我辞职了,可能也要留在家里做全职奶爸了,今天这顿饭,一是感谢马佐,二是向你们取取经,怎么做好一个全职爸爸?”
这两天,夏峻心里一直在七上八下,那日的猎头李先生,自别后再没有打电话给他,但夏峻却在业内的一个群里听说猎头为他推荐的那家知名公司的那个职位,已经有人走马上任了。他心里有点堵,快过年了,心不在焉,心想先在家休整一段时间再说。
“别!千万别!”对面这两人异口同声地否定了他这个荒唐的想法,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他。
“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啊?”钟秋野劝他。
“中年人,冷静,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马佐劝他。
接下来一餐饭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夏峻对面的两个男人和淘气堡里的三个孩子,分别用他们的语言拷问他,用行为轮番劝诫威吓他。
“没事生什么二胎啊?一个还不够你受的吗?”钟秋野说。
“是啊!没事生什么二胎,要不是生二胎,佑佑也不会流产,她也不会抑郁症爆发自杀,她也不会离家出走,我就不会被撸了职赶回家,我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
“你很快会变成一个没有事业,没有理想,失去自我,邋遢,肥胖的中年妇女,啊不对,是中年男人。”钟秋野又说。
“人常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哥们儿,我告诉你,活人真的会叫尿憋死,你体会过一直都在伺候那个小祖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吗?”马佐想起自己深夜在厕所马桶上默默垂泪的样子,悲从心来。
“哥们儿,我给你讲个童话故事。说,一个婴儿即将出生,他对未知的生活感到不安,问上帝,明天你把我送到人间,可是我什么都不会,也听不懂他们的话,怎么办?上帝说,不用担心,我已经为你选好了一位天使,她会守护,照顾和教养你。婴儿还是很担心,问,听说人世间有许多坏人。上帝安慰他,你放心吧!那位天使会保护你的,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的生命。婴儿放心了,问,真的吗?那位天使叫什么名字?上帝对婴儿说,天使的名字叫什么并不重要,你可以把她叫妈妈。”
夏峻听得一头雾水,迟疑道:“这故事的意思是,带孩子没我们男人什么事呗?”
钟秋野轻拍桌子:“对啊!这故事告诉我们,女人带孩子,是上天注定的啊,上帝安排的啊!”
“男人就应该出去工作,养家,做一番事业。”马佐义愤填膺。
“男人应该去追求梦想,为实现梦想而奋斗终生。”钟秋野只有在说起梦想时,呆滞的两眼才会闪着光。
“可是,上帝不是我们中国的,安排不了我们中国的事啊!”夏峻无力地辩解着,又补充道:“而且,据我所知,国外做全职奶爸的男人更多。”
“国外福利待遇好啊!在我们中国,你作为一个男人,你不工作,你的同龄人会加大马力抛弃你,九零后争先恐后碾压你,等你想再出来工作时,已经没有你立锥之地了。”马佐说。
“好吧!你愿意在家带孩子你就带吧!坐等你变成黄脸婆,哦不对,变成黄脸汉,被无情地抛弃,我现在就在被抛弃的边缘。哈哈哈!”钟秋野恶毒地诅咒他。
夏峻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一个人势单力薄,说不过这两人。这时,听到淘气堡那边传来钟秋野的儿子浩浩的声音:“爸爸,我要尿尿!”
钟秋野一脸无奈,忙起身冲过去,一靠近浩浩,就闻到一股恶臭,他皱皱眉,拉着儿子正要往外走,浩浩无辜地说:“爸爸,是妹妹,妹妹拉便便了。”
钟秋野回头一看,玥玥坐在垫子上,纸尿裤的侧边漏出黄色物质,她正用胖胖的小手捏起一点,用手指捻一捻,感到妙处,又用手去地上抓,钟秋野不忍直视,夸张地冲喊着:“哥,哥哥,小玥儿拉便便了,快!”
夏峻冲过来,玥玥正打算把手指往嘴里送,他一把抱起她冲向商场的洗手间,无奈啊无奈,从前他听妻子说女厕有母婴专用的洗手间,进了男厕才想起,这里可没有父婴洗手间啊!无奈之下,只好把孩子又抱回餐厅,在他们的座位上为孩子擦洗换纸尿裤。
“美妙酸爽”的气味丝丝缕缕地扩散,唯独马佐稳坐如钟,夏峻在为孩子换纸尿裤,他还能气定神闲地夹菜吃,夏峻忍着胃液翻涌,忍不住问:“你还能吃下去?”
“习惯了。”他抬抬眼皮看看淘气堡,说:“自从有了孩子,什么大场面我没见过?今天潼潼表现还好,能让我安生地吃顿饭。”
年轻人到底天真啊!他的话音刚落,那边就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定睛一看,他女儿潼潼和一个小男孩打起来了。安生吃饭的爹地坐不住了,忙起身过去拉架。
钟秋野已经拉着浩浩从餐厅的洗手间出来了,一边走一边训斥:“都这么大了,还憋不住尿?想尿为什么不早说?就是贪玩,这下好了吧!裤子湿了,没得换,谁难受谁知道。”
浩浩脸上挂着泪水,裤腿湿了大半,虽然委屈,可还是嘴硬:“尿裤子不是很正常吗?妈妈说了,男人总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我也是男人啊!”
成熟的口气加上奶声奶气的嗲音,逗得旁边的几个服务员偷笑。钟秋野忙捂孩子的嘴,讪笑:“瞎说什么大实话。”
淘气堡那边,马佐抱着女儿潼潼,向对方父母不停地道歉,那个小男孩看上去比浩浩大一点,被妈妈抱着,晴晴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男孩的额头正在流血,夫妻俩心痛万分,并没有过多指责,要带孩子去医院,马佐跟着,焦灼又慌乱,要陪对方去医院,向夏峻打了个招呼就告辞了。
夏峻看着浩浩穿着湿裤子扭手扭脚地站在那里,无奈地叹口气,摆了摆手:“不吃了不吃了,回家回家!”
当然,作为一个已经要持家过日子的家庭主男,他不忘把没吃几口的剩菜打包。临别的时候,钟秋野再三重复:“哥!千万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