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平日不苟言笑的医生，原来还有幽默的一面。夏美玲配合他，露出吃惊和同情的表情：“啊！这么严重？这病不好治啊！”

    “就说我吧！我也有病，治了大半辈子了，也没治好。”

    这一次，她没听出来他要来自己开涮，信以为真，问：“你怎么了？”

    “我有拖延症，拖延症晚期啊。”

    夏美玲皱眉摆头：“完了完了，这可是绝症，世界医学难题，没救了。”

    “哦不，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刘医生流露出老顽童的俏皮。

    夏美玲笑了，她忽然觉得刘医生的笑，像极了她曾经的某位恋人，一分天真，两分傻气，三分忍俊的假正经，剩下的几分，全是被她看穿的寂寞。她忍不住问：“医生，为什么除夕还要你值班？”

    “家里没人，两个孩子都在国外，没回来，我就一个人过，在医院还能和人说说话。”

    她忽然想起某一年，她一个人在苏州过年的情形，除夕夜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儿子打来电话，她把电视调到某一个台，给他听海浪声：“海滩上有人在放烟花，好漂亮的。”她骗他说自己在三亚旅游。

    这样的孤独，她是能感同身受的。她安慰他：“孩子们都工作忙，要理解的。”

    刘医生自我解嘲：“我也很忙的，没空想他们。过完年我就退休了，我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退休了？”

    他看出她的疑虑，马上解释：“不过你放心，你的病，我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门外，夏峻再催了，夏美玲只好告辞：“您也不要太累了，没有病人了，得空也歇一歇。”

    刘医生点头，送她到门外，两人又互道了“新年快乐”，他转身朝医生休息室走去，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小收音机。医院冷清下来，收音机里传出咿咿呀呀的越剧声，《红楼梦》选段——“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夏美玲很想再折返回去，告诉他——哎！你知道吗？那是我唱的。

    回去的路上，夏峻忍不住唏嘘后怕：“多亏听了妈的话，及时到医院，取了那么大一根鱼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小时候，有一年除夕，也是吃鱼，被鱼刺卡了喉咙，我让你吃饼把刺带下去，惹了麻烦，差点把食道戳破了，最后也是在医院取出了鱼刺。”她自嘲：“第一次当妈妈，没什么经验。”

    夏峻想起多年为生活奔波劳碌对母亲的疏忽，照顾甚少，也骤然生出愧疚，正色道：“我也是，第一次当儿子，没什么经验。您多包涵。”

    一直在后座抱着孩子的陈佳佳忽然发现夏峻走错了路，忙提醒他：“左转！左转！”

    已经来不及左转，只好朝前直行，又走了好长一段，陈佳佳忍不住抱怨：“刚才掉头的话，早就到了。”

    “那边不能掉头。”

    “可以啊！ 我看到有个车从那边掉头了。”

    “你懂什么啊？”夏峻又出言不逊。

    “我怎么不懂，我考过驾照的啊！”

    “说了你也不懂。”

    眼看两人要陷入吵架的死循环，夏美玲生气了，呵斥夏峻：“我告诉你，我的病，现在刘医生还没有确诊，可是你的病，他倒是确诊了。”

    夏峻一愣：“我怎么了？”

    “他说你得了直男癌，绝症，治不好了。我告诉你，你这病，得治，以后不许对佳佳这样说话。”

    妈的话是圣旨，夏峻一口答应：“好好好！这毛病要治。”

    有了婆婆声援和撑腰，陈佳佳受过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一时无法自已，在后座悄悄抽泣起来。

    转眼已到了家门口楼下，夏峻把车停好，夏美玲先下了车。他解开安全带，才发现陈佳佳在哭。他有点烦躁，忍不住又脱口而出：“你又怎么了？”

    婆婆打开后车门，抱走了孩子，低声训斥夏峻：“好好说话。”

    大过年的，夏峻也不想闹得不开心，也想好好说话，但他的好话说出来是这样：“别哭，我错了行了吧！”

    “你这是认错的态度吗？你就是故意的，从来不知道尊重我，心疼我，理解我，只会打压，嘲讽，轻视，你永远正确，全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哎吆至于嘛！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这句话一出，夏峻知道又犯了大忌，从前多少次争吵，都是陷入这几句话的死循环中无法自拔。

    果然，陈佳佳更生气了，一把推开了他：“不用说了，你没错，你回去吧！我想静静。”

    他能让她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吗？不把她哄好，今夜全家人都无法入睡。他扶额，痛定思痛，索性坐进后排，关上了门，一把搂住她：“行，我陪你一起想静静，我给你说，我也经常一个人在车里想静静。”

    这个骤然的拥抱，在逼仄狭窄的空间里，令她的身体升腾起一丝奇妙的熟悉的感觉，暖气还没关，她的脸忽然发烫——中年夫妻，鸡飞狗跳，焦头烂额，夜夜同床，却连拥抱的欲望都没有了，他们有多久没有拥抱亲吻过了？

    “走开，下去！”她扭手扭脚，低声斥他。

    他却抱得更紧，在她耳边低声说：“我错了，老婆，我真的错了，平时忽略了你的感受，有时说话态度也不太好，我改，好不好？我也是第一次做老公。没什么经验，原谅我。”

    女人就是好哄，陈佳佳绷不住想笑，可还是气不过，反呛道：“怎么？你还想做几次老公？第二次？第三次？”

    “不不不，这世上像你这么眼瞎的女人不多，恐怕我没什么机会了。”原来自大的夏峻也会自嘲自黑，把佳佳从前贬低讽刺他的话还了回去——“我真是眼瞎了才会看上你这种男人”，以前，她对他失望，吵架时总会这样说。

    “你知道就好。”夏峻做小伏低态度不错，陈佳佳也出了一口郁气，愿意给他一个台阶下。毕竟，大过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