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有所感地回头,对上一张熟悉的、带着温和笑意的脸。
她手一颤。
那是她登天之战前最后一面所见的宣无洄,面容上还带着少年时代的锐气。那时森寒世事还未来得及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少年眼中有光,是对未来无限期望。
那时的宣无洄踌躇满志,或许天真傲气不成熟,但眼角眉梢都是朗朗少年气,意气风发,眉目风流。
在后来的风水之战中,她曾远远见过宣无洄一面。
见到他眉目间满是杀气和漠然之意,身上沾满斑驳血迹,几乎不像是当初的那个宣家少主。
而这一刻仿佛时光倒转,少年穿越时空而来,又站在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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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你别动,”宣无洄她,将那支白玉步摇戴进她发间,退了两步,歪头看了看,“好啦。”
裴晚娴晃了晃头,听见玉石相撞叮当响:“这是什么?”
“聘礼啊。”宣无洄笑得眉眼弯弯。
裴晚娴也忍不住笑起来,嘴上却嫌弃说:“堂堂宣家少主,拿个步摇就当聘礼了?”
“那不一样,”宣无洄看着她眼睛,认真说,“别的是给宣家未来少夫人的聘礼,这是我作为宣无洄送给裴晚娴的聘礼,没有附带的意义。只是我作为自己这个个体,喜欢你,想娶你,仅此而已。”
他目光灼灼,裴晚娴抿了唇,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宣无洄不依不饶:“我喜欢你,还想娶你,你呢,喜不喜欢我?嫁不嫁给我?”
她一时语塞,犹豫半晌,还是说不出口,最后恼羞成怒地推了他一把:“你以为我爹没问过我的意见就会答应婚事?”
阳光从树叶掩映中洒落下来,落了一地碎金。
是大好年华。
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这就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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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两个人。
身周是缭绕的火焰和几乎不成人形的怪物,空城之中,两人隔着时光和无数尸山血海,遥遥对望。
裴晚娴张了张嘴,没敢开口,怕惊扰到什么一般。
少年笑意朗朗,打量了一下四周:“怎么就你一个人?”
“不然还应该有谁?”
“我呢?就这么放你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情况?”
裴晚娴垂下眼,语气是刻意的漠然:“死了。”
“宣无洄”神色嫌弃起来:“这也太没用了吧?”
见裴晚娴不答,他顿了顿,又问:“那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呃,还有……”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家人过得好吗?”
裴晚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也家破人亡,半生忍辱;你也家破人亡,抱恨而死。
我妹妹惨死,至死未低头;你妹妹苟活,终生难忘仇。
时光中,的人都早已面目全非,那是少年的我们想不到的残酷。
“你死了别人的日子不还得过下去,也就你混得最惨了。”
火焰灼烧声中,她听见自己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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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二小姐!不好了!”
裴晚娴隐约听见有人声,似乎是自家大哥的那个小厮。
她心中有些不悦,入定前就说过不要打扰她,怎么还有人不听?
其后是挽容低声的呵斥:“说了二小姐在修炼,有事等她出关再说。”
那人却不听,兀自提高了声音:“二小姐!三小姐死了!被活剐死了!尸体还挂在晓境城头上!”
裴晚娴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半晌后,她生生咳出一口血来,只觉得一身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巨大的悲恸和恐慌漫上心头。
——裴晚妍明明答应过的,她留下断后,但一定会活着回来。
——从小到大,她对着姐姐说出口的话,从没有一句虚言。
——她明明答应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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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晚娴看着这个半透明的少年“宣无洄”,忽然问:“你这是什么情况?”
“因为我喜欢你啊,死了都要来见你一面,感不感动?”
裴晚娴皱起眉:“说实话。”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宣无洄自暴自弃道:“好吧好吧,我说就是了。”
他指了指白玉步摇上的流苏,漫不经心说:“这步摇是我自己磨的,找的是能找到的最好的料子。但最值钱的其实还是那几朵玉铃兰,那是宣家伴生玉,玉铃兰中封半魂,如今的我,只是玉铃兰中那半魂而已。”
裴晚娴睁大了眼,心脏猛地一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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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序英站在他面前,而她跪地叩首。
——走火入魔,灵力全废。族中有相关记载,说不定有解决方法,但他们出逃匆忙,没能带走,只怕那些记载都已落入明家之手。
明序英笑道:“裴家主愿意合作,那自然再好不过。不过关于令妹的事情,不知裴家主打算如何?”
裴晚娴闭了闭眼,声音无波无澜:“不识好歹之人,咎由自取罢了。”
——有的时候,有些事情,是必须得忍耐的。将来没有我帮忙,就委屈姐姐忍一忍了。
从此后再无人替她打理琐事料理麻烦,再无人揽下她所厌烦的与人打交道之事,再无人……纵容她由着自己脾性为所欲为。
当初是裴晚妍用笑容用手段将她一身尖刺包裹,不至于伤人伤己,可到了如今,也只能由她自己把这身刺都磨平。
无人再站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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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无洄”状似无辜:“什么说什么?”
裴晚娴强行压抑着语气中的颤抖:“你留了半魂在我这里,下辈子魂魄不全怎么办?!你知不知道魂魄不全什么结果!轻则先天不足修炼无门,重则神智不全天生痴傻,甚至还有体弱多病年少夭折的可能,你……”
她说不下去了。
“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结果也只好我自己承担了啊。”“宣无洄”却无所谓道,“别担心,只是半魂而已,最多一辈子就能补全了。所以下辈子嫁个你好人,再下辈子等我来找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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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
战事正紧,明序华已经熬了好几天,此时情绪差不多在爆发边缘。
门外人似乎顿了一下,下一刻推开门走了进来。
那是个看上去八九岁的少女,模样却还算熟悉。
明序华眯起了眼,目光落在她发间步摇上:“裴晚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裴晚娴避而不答,只说:“宁和已经失守,最多三天,天水也守不住了。”
“天水怎么可能……”
裴晚娴忽然笑起来:“布防都泄露了,你还想守住天水?”
明序华一愣,紧接着恍然大悟,怒气上涨:“你背叛我们?!”
“本就不是同路人,谈什么背叛。”
“我之前就怀疑过你,可惜一直找不到证据……”
“我没留下证据,你要怎么找?”
留下证据做什么?将来给自己辩白吗?好让人知道她从未屈膝求荣,只是主动做卧底?
没有必要,徒留破绽。
明序华目光沉沉看着她,怒火收敛起来,却更显得眉目阴沉:“你说这些,当真不怕我杀了你?”
她又笑了一声:“我今日就是来杀你的。”
一瞬的寂静后,搏斗声、长鞭破空声、火焰灼烧声、物件倾倒声不绝于耳,却不见下人前来查看。
最后的最后,裴晚娴带着刻骨恨意的声音消散在深夜。
“我妹妹死前受了三千六百刀,今日我一刀一刀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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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无洄含笑看着她,裴晚娴忽然冷声道:“不好。”
“哎?”宣无洄似乎有些失落,仍絮絮叨叨,“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啊。”
“不好,”裴晚娴重复道,“你知道我惯常心高气傲,全天下只有你最好,除了你我谁也看不上。”
宣无洄苦恼地说:“可是讲点道理,你也知道……”
“你无缘仙途体弱多病我保护你,你灵智不全我照顾你,你若年少夭折,大不了我守寡一辈子。你知道我决定的事情,没人可以改变的。”
裴晚娴看着他,一字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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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晓境城外,乱葬岗。
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女孩站在遍地骸骨上,沉默了许久。
半晌,她抬起手,咬破指尖,在空中画下一个符。
莹莹的光向四面八方散开,她循着光芒走去。
这是以血缘为媒介的法术,她来这里,只为找回孪生妹妹的尸骨。
时日太久,尸骨早已散落,月上中天时,裴晚娴才走到最后一处光芒所在地。
那是头颅。
——修真者尸骨不腐,时隔数十年,裴晚妍眉眼一如生前。
裴晚娴慢慢跪下来,将那头颅揽进怀中,额头碰额头,眉心火纹重叠。
她闭上眼。
“对不起,迟到了四十九年……”她说,声音细微颤抖,“阿妍,姐姐来接你回家。”
冷月无声,照见她面上隐约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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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无洄似乎笑了一声,俯下.身来,吻在裴晚娴眉心火纹上。
少年魂体慢慢消散了。
一声脆响,五朵玉铃兰齐齐化作粉末,风一吹便再无痕迹。
忽有狂风平地起,风助火势,火焰瞬间窜高,恶煞的尖叫仿佛都高了不少。
——那是属于宣无洄的,风属性的灵力。
狂风吹乱裴晚娴长发,红色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有谁吻过她耳畔,叹息声清浅。
她最终也没听到回答。
豆蔻初遇,四年相知。
四十八年天涯不见,五十六年阴阳两隔。
至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