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流着徐舟的血,出生在徐家这锦绣绫罗铺就的修罗场,生来便注定要与兄弟姐妹争夺,要么死在那般残忍的斗争中,要么被环境同化成与父亲一样的疯子。
她怎么忍心自己的孩子过这样的日子?
这样的人生,还不如死了。
与其将他留下来他在徐家挣扎,倒不如放手,就当从未有过这段母子缘分。
阿凉流着泪,狠命撞向了床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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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依然活着。
他的生命力实在太过顽强,徐舟也坚持要保住他——他似乎将这孩子看做了阿凉爱他的证明,保住这个孩子就是证明了阿凉对他的爱——于是那漫长的十个月成了他们两人斗智斗勇的过程。阿凉往死里糟蹋自己的身体,想要弄死自己的孩子,徐舟则竭尽所能地寻找一切大夫与药材,要保住那个脆弱的生命,更要保住阿凉。
到后来这几乎成了阿凉近乎疯魔的执念。她要杀了他,才能够保护他。
她撞过尖锐的物品,用锁着她的铁链勒自己的肚子,摔下门前的台阶,绝食,捶打,甚至有一次还让她找到了毒.药,一遍遍祈求自己腹中的孩子死去。
这段记忆颠倒错乱,夹杂狂乱的画面与毫无意义的线条,这种情绪随着共情反噬到了施术者身上,嘈杂声音硬生生灌入大脑,姜沅芷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
一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温度将她的神志唤回。
容煊抿着唇看着她,神情里带着担忧。
姜沅芷勉强笑了笑,在那汹涌而来的混乱情绪中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破碎颠倒的记忆还在不断涌来。
她最终还是失败了。
她没能杀了他。
她没有能力保护他。
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天,最后一根弦断了,阿凉的思绪就此碎成了无数碎片,再也拼凑不回来。
她彻底疯了,沉溺于年幼时的记忆,将一切悲伤都遗忘。忘掉她爱过恨过的人,也忘掉她拼死想杀想保护的对象。
之后的记忆,便只剩下了零星模糊片段。
两个长得极为相像的孩子从窗边探出头来望着她、长大些的孪生子被兄弟们推攘欺辱,慢慢的记忆碎片中只剩下了一个孩子,另一个再不见了踪影。
那孩子带着几分羞怯几分赧然地冲她笑,笑容神似那年元宵细雨中的少年。阿凉自己的尖叫声划破平静,那孩子被吓了一跳,又被匆匆赶来的徐舟狠狠甩到一边,半晌都没有爬起来。
母亲是个疯子,护不住他,也不打算护他。父亲则将他视作害得爱人发疯的罪魁祸首,视而不见都算是好的态度。他还在娘胎中时被折腾的太厉害,先天不足,常年疾病缠身,修炼天赋更是差得惊人……徐家人个个擅长爬高踩低,他成了谁都能踩一脚的人,身为家主之子,过得比下人都不如。
他好像随时都会死在徐家,却偏偏就这么奇迹般地一直活了下来。几年之后,又有一个女童身影出现。
那女童与当初上吊的徐夫人眉眼间长得有些相像,姜沅芷也认出了这张脸。
是宋亦。
宋亦挡在那个温和怯懦的孩子面前,拉着他走到了徐舟身前。这个男人在此时仿佛才从他眼角眉梢看出与自己爱人颇为相似的影子,居然又起了爱屋及乌之心。
他将那孩子带到他的疯子母亲面前,终于给这快十岁的男孩起了个名字。
徐步。
徐步排行第四,下一个出生的男孩则是徐家五少爷,那个从阿凉回忆中看大约是徐步孪生兄弟的另一个孩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没有名字,没有排行,父亲乎他,母亲不记得他,徐步总是羞怯温和地笑着,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同胞兄弟。
没有人记得他。
他是不存在之人。
之后的记忆越发破碎,转眼又是不知多少年过去,停留的下一个画面是徐步忽然来看自己的母亲,低声说了些什么话,之后转身离开。
阿凉的记忆太乱了,一片嘈杂声中姜沅芷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唯一听得清晰的,是他走之前最后一句话。
他说,阿娘,我走了。
像是某种诀别。
可母亲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她不认得他是谁。
不知多久后的记忆中,有人推开门,滑了进来。
似乎是徐步,却坐了一架轮椅。轮子碾过草丛,那声音使人心烦意乱。
徐步就这么滑到了阿凉面前,望了她好一会儿,忽然一笑。
那一笑与他以往模样都不同,不是温和羞怯的,而是带了一点艳与一点杀气。若说原本的徐步是春日映照溪水之上的一抹温柔月光,如今的他就是冰凉剑锋之上的一点殷红血迹。
姜沅芷想起当初宋亦提到的恶鬼还魂的说法,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徐步一笑,轻声说,阿娘,好久不见。
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剑光刺破迷雾,清晰传入耳中。徐步顿了顿,又说,我们都还活着,其余人却都死了。
一瞬间醍醐灌顶,姜沅芷明白了眼前人到底是谁。
血洗了徐家的,那个“徐步”。
或者说,阿凉那个消失了的孩子,万古初代宗主,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