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戏一场,傀儡笑世人。
天生恶鬼得人身,磨皮画骨窥凡尘。
此爱此恨真假难分,恩怨皆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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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十二转494年,西寂岭。
他仰起头,有些失焦的目光落在穹顶之上。
巨大而粗粝的石头垒成建筑,是千万年前图腾四族的祭祀之处。废弃了这许多年,雨打风吹,却还没倒塌。
这里是四方谷的入口,昔年图腾四族镇守之地,镇守的是一条从第五洲通往荒原的路,唯一一个稳定而切实存在的、连接两地的单向通道。
他当初从流放之地走出,如今死在这通往流放之地的通道口,倒也算有始有终。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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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一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时,一瞬间都对自己生命力的顽强感到了一种惊讶。
但这情绪于他也不过转瞬即逝,浅淡到不必风吹也会很快消散。
——他生来就比别人少些情绪,爱恨也好喜怒也罢,于他都像隔着一层什么,都轻都浅,都难以在他心中留下痕迹。他永远理解不了那些浓烈情感,仿佛有一种特殊的、与生俱来的冷淡。
他人所喜、他人所恶,在他心中都无趣。人生不过一场荒唐戏,生为开端死为终局,中间的一切也并没有太大意义。
所以永远冷眼旁观。别人遇到的悲伤愤怒挣扎,落在他平静眼底波澜不惊;他自身所受的疼痛不公苦难,也仿佛风过无痕。
他的母亲是个疯子,纵使他站在她面前也认不出他;他的父亲视他无物,大抵早已将他忘却又或者从未记起,连一个名字都不屑给他。
他活着,世人给予他的只有无视和欺辱。无视他的人不将他放在眼底,欺辱他的人也未将他视作“人”。
或许只有他那个孪生的哥哥有时会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但他们望着对方如同望着另一个自己。都是自顾不暇之人,无法去拉对方一把;又都是性情冷漠之人,也无意去拉对方一把。
他自己一个人沉默地长大,天生不足无法修炼,被人欺侮断了双腿,无人理睬以至于终生都不可能再站起来……他总还是活着,不曾自怨自艾,甚至不曾愤怒怨恨。
他理解不了世人悲喜,永远带着笑看着这一切,眼底却染不上人间温度。
就好像此刻,他不曾悲伤亦不曾庆幸,在那一瞬间仿佛不曾存在过的些微惊讶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这世界如此荒唐,有些人那般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却往往轻而易举地送了命;有些人对生命并无留恋,却求死都不能。
他两者皆不是。
活在这世上或许没什么意思,但死亡也不会比活着更有趣些。当真死了他不畏惧,死不了他也不至于感到什么遗憾。
他不求生,不求这天下一切;不惧死,不惧这世上万物。
世界或许绚烂美丽,落在他凉薄眼底,却只觉得乏味而无趣。
前方的风景或许也与身后一般无二,但停下脚步却只见万事不变。
因此他还是要往前走,也说不定有一日,能见到与此前不同的天地,有姹紫嫣红落入眼底。
于是他慢慢坐起身。
天色阴沉,便显得苍穹格外的低;不见日月,亦见不到星光;周围也仿佛弥漫着灰色的雾,远处的一切都化在那一片阴沉色彩中。
唯一能看见的是远方的一棵树,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看见那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仿佛要支撑起天地。
而除了那棵树,这只是望不见边境的一片旷野,带着浓重血腥味和腐烂气息的风吹过,风声如泣,卷起细碎沙石。四周见不到人烟,也见不到那些象征着生机的、苍翠的绿。
近处地面上生长的植物都畸形扭曲,茎叶似乎也染上这里随处可见的灰色,不见生机,只见死气沉沉。
除此之外,周围的地面上是随处可见的尸体,就连他身下也是如此。有的已经化为枯骨,有的却还未彻底腐烂。他用手按着地面支撑起身子时,仿佛能听见那些年岁已久的枯骨断裂的声音,也能感受到那种黏腻的血与腐化的肉的质感。
他张开五指,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只不太像十来岁少年的手,自他断了这一双腿,也只能靠着双手来移动,于是那双手上永远带着层层叠叠的伤口和与别的东西反复摩擦后留下的茧。此刻这苍白的手上染了碎肉鲜血和尘土,看上去有一种诡谲之感。
他无声地笑了笑,眼底依然清澈而冷漠,波澜不惊,像是无生命的黑色宝石,剔透却寒凉。
他在陌生之地醒来,坐在尸山血海之上,唇角一勾就是一个笑。那笑带着冷意带着肃杀,染上一种血色的艳,无人见到。
这是未来数十年中的万古之主至强之王,来到流放之地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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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脚步声其实不大,甚至可以说接近于没有。但他对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于是依然轻而易举地辨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顾辞镜。
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后三步距离。
他这一生似乎短暂又似乎漫长,自从相遇后的大半人生中,这清浅到几近于无的脚步声永远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三步距离,跟着他走出万古城,跟着他离开流放之地,跟着他走上鬼桥,跟着他回归人间,跟着他来到北地荒原又离开北地荒原,跟着他几乎走遍了整个第五洲,一直跟到了这里。
他的心底泛起同样浅淡却切实存在的一丝无奈,忍不住开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一片沉默,就如同过去很多时间的顾辞镜一样。
过了很久,在顾行都要以为顾辞镜不会回答时,她忽然开口:“那您又来这里……做什么呢?”
那一贯平淡到冷漠的声音此刻竟有些颤抖,说话从不迟疑、从来如切金断玉的顾辞镜说到一半,都不得不停了停,才能顺利地说下去。
顾行垂下眼,敛了目光中的一切情绪,声音温柔而缱绻,却残忍:“来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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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中的天永远是阴沉的,无日无月,也就没有日夜之分。
一片坟地之中,传来什么滚动声。
木质的轮子碾过黑色的土地,最终停在一处墓碑前。
轮椅上坐着一个少年,脸色苍白,有一种病态的清瘦之感,却依然掩盖不住他容色的出众。眉眼几乎有几分雌雄莫辨之意,偏气势像是刀锋之上鲜红的血,浓艳又肃杀,半分不显女气。
他垂眸望向面前的碑,睫毛浓密而微翘,落下的阴影遮住眼中情绪。
他面前的碑上刻的不是生卒年月与生平,而是密密麻麻的功法秘术。
这里是万古石碑林,流放之地的墓地。
万古城中的人对死者都没有什么敬畏之心,饿疯了的亡命之徒连人肉都敢吃,借尸、招魂、操控尸骨,什么样的邪恶功法都有,根本没有“入土为安”这种说法,敢入土迟早被人挖出来,实力越强越别想安生。运气好来得及在死前安排好一切,肉身付之一炬,魂魄好歹能得个安稳;运气不好,死后都还要被人榨干最后的价值。
所以万古城中按理来说不会有什么墓地,偏偏却有这样一处石碑林。
这大抵也是万古这些亡命之徒的矛盾之处:他们一边踩着他人尸骨活下来,自顾不暇,对旁人没有同情之心,一边却偏偏要给后来人留一条出路;一边觉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的事情都不必多想,一边又将逃出去的希望寄托给很可能与他们无关的后来者。
人心本就是矛盾的,挣扎求生的人会怨恨他人过得比自己好,也会希望有人能做到自己没做到的事。
万古城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建立,鬼桥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搭建,就连石碑林也是因此才出现的。
流放之地的人往往保不全自己的尸骨,于是便将自己所会的功法刻在石上留给后人,也算是他们来过这世上的最后的痕迹。
那些刻着功法的巨石伫立在这里,千年万载,代代相传,也就有了后来的石碑林。
万古城、石碑林、鬼桥,组成了传说中荒原中人最后的生路。走进万古城避开城外的危险,靠着石碑林中的功法获得力量并活下来,走过鬼桥回到人间,听起来简单,但一切都只是理论,到底有没有人做到过,就是一个不为人知的谜了。
这条路上尽是艰难险阻,随时都可能丧命中途,不知前路与终点在哪,不知能否成功,希望渺茫甚至虚无缥缈,数不清的人死在半道中,甚至无人知道有没有成功的可能。
可是世界并不给他们随遇而安的机会,荒原中的空气和水都带毒,即使不死在其余人的手上,也没有人能在这里活过二十年。
于是还是有无数人走上这条路,来搏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生的希望。
顾行也是如此。
入了万古城就是已死之人,此前的姓名都没了意义,新的姓名,也是新的生命。
何况他本就没有名字。
于是那天他望着高悬在城门上的“万古”两字,接受了这个代表流放者的姓氏,又随口选了一个字,也便成了他的名字。
以顾为姓,取“万古”的古字变音;以行为名,永远前行,永不止步。
就是这个没什么特色的名字,在后来的十年中横扫万古,直到成为一种特殊的象征,被人铭记心中;同样是这个名字,在下一个十年中笼罩在第五洲上空,使遗忘了流放之地的人都深深记住了万古之名。
然而这一年,顾行初入万古,还只是个从未修炼过的少年。
他活到今日,靠的是不畏死和永远的冷静,以及上天赐予的三分运气,除此之外他一无,随时可能死在这人间地狱。
他不曾踏上修真之途,因为他根本无法走这条路。
他尚未出生前就已经被毁了体质,若无天材地宝,永世无法修炼。可是他这样的人,也根本不可能得到那些能挽回他体质的宝物,所以连那句“若”都可以省去,一切都是注定之事。
然而他来到了万古城,救不回他的身体,却有另一条可以走的路。
就刻在他面前的石碑之上。
——邪道傀儡术,牵丝傀儡戏。
这秘术被冠以“邪恶”之名,多少年中成为第五洲上无人敢触及的禁术,初衷不过是有人绝望而偏执地想要挽回所爱之人的性命。
他留下妻子的尸骨,想要唤回她的魂魄。傀儡最终睁开了眼,眼中却没有半点光芒。
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他成功地创造出一种秘术,却没能将他所爱之人找回。
可即使如此,明知这不过是一具躯壳,他也不舍得将之遗弃。依然不断研究,试图让他的妻子真正复活。
后来这种研究终于被人发现,最终惊动天谕。牵丝傀儡戏因亵渎死者而被视为禁术,他被追杀至死亡,在死前仍不舍得让这没有神志的傀儡相陪,最后也将其留在了人间。
牵丝傀儡戏的创造者死在天谕教的审判之下,他最成功也最失败的作品就此不知所踪。而在传说中,这具分明没有神志的傀儡后来与杀死丈夫的人同归于尽,给这凄美而诡谲的爱情故事画上句点,是真是假无人得知。
后来这一秘术在第五洲上隐秘流传,很多年后,第五洲上的相关记载都被天谕教彻底销毁,敢触碰这一禁术的人也被赶尽杀绝,自此绝迹于修真界,外界却并不知晓,有人带着这一邪术来到荒原,并将其刻在了石碑林中。
无论如何,从最初开始,牵丝傀儡戏的目的就是使傀儡脱离了施术者也能行动自如,自然不会对施术者本身的修为水平有所要求。
虽说大抵此前也没有哪个从未修炼过的人碰这禁术,但这毕竟是个他可以钻的空子。
顾行微微倾身,借着暗淡天光,将石碑上的一字一句都记在脑中,刻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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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辞镜似乎倒抽了一口气,她咬牙,似乎是想咽下什么藏起什么,最终只是低声问:“为何?”
“你知道吗,”顾行转回身去,目光似乎是落在顾辞镜的脸上,“就算你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几乎看不清你了。”
顾辞镜一愣。
“我生来先天不足,后果不仅仅是体弱多病无法修炼,也包括寿数不长。”空旷的祭坛中,只有顾行的声音在回响,“当初沈家对宣家血脉的诅咒,可也是‘不得长生,不得好死’啊。”
“您会如何?”顾辞镜又沉默了半晌,只是问。
“其实我已经能算运气不错了,当初我出生时几乎就只有一口气,徐家最好的大夫都说,我活不过三岁;我活过三岁之后又说我活不过七岁,七岁之后还有十二岁,不到十二岁我便进了流放之地,以后再没有人来断言我的寿命了,”顾行轻笑,“不过,毕竟还是有撑不下去的一天。如今我已经彻底失去了味觉和嗅觉,视觉也近乎没有了,听觉和触觉也在减弱……到最后,大抵会成为五感尽失的废人,躺在床上等死吧。”
“那可太狼狈了,我不怕死,却也实在不喜欢这种死法。倒不如今日我耍了天下人之后于万众瞩目中葬身火海,也算得上辉煌灿烂的尾声,起码比死于床榻之上来得体面。”一片空气凝滞般的沉默中,顾行说,“过去我选择了怎样活,如今也该我自己选择自己怎样死。”
顾辞镜依然沉默。
“既然满足了好奇心,那你也可以离开了。”顾行含笑“望”着她,“还是说,你想留下来看完我这场戏的尾声?”
“我不走,”顾辞镜终于开口,“您既然说过您尊重我们的选择,那我选择陪您到最后。”
她顿了顿,又开口,语声坚定,仿佛誓言:“我跟着您,至死不休。”
“……你不要后悔,”这次轮到顾行沉默良久,最终如是说,“那你就陪我,等观众到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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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城万古,被世人遗忘之地。
神奇的是,即使外界早已不再流传万古之名,再也不会有人逃避人命债而故意将人送进荒原,却永远有人源源不断地踏入这座城。
因为这并不是一个特定的、被划分出来的地方,而是一整个与第五洲重叠又分离的世界。两地之间的距离近到跨出一步就可能从第五洲抵达荒原,却又遥远到荒原中人穷尽一生都无法跨越其中距离。
就好像生死界线,一个人要死亡那般容易,都可能因为一道伤、一场病而丢了性命,与这个人身处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无关,可是亡者想要回归人间,却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亡,也就每天都有人走进万古城中来。
大部分的人走进来,然后在这座残酷的城中真正死去;而少数的人则在一日日的危险之中活下来,被磋磨成不人不鬼的模样,躲在城中,苟且偷生。
还有极少部分的人,会在城中磨炼自身,然后走出万古城,去更为危机四伏却也藏着更多宝藏的、真正的荒原上,去夺取更多的利益。
这些人中又有一大部分将命丢在外面,再也不会回来,那些归来的人,则大多成这座城中的霸主。
所以这里是鬼城,走进来的是死人,走出去的是亡魂,而能归来的,就是最为强大的厉鬼,有朝一日,或能重返人间。
永远有数不清的人从这扇门中进进出出,按说这一幕该称得上是常见。然而很多年后,这一日的情景仍然在口耳相传中被提起,有人独自一人逆着人流,在路人们隐晦的“找死”目光中,从万古城门走了出去。
——万古城之所以成为流放者的庇护所,就是因为城外比城内危险太多。以往倒不是没有人出城去寻找机遇,但这些人往往是成群结队地走,归来的人只有十之一二。
从未有人敢独自走出这扇门。
又或者不能说是“走”,那古怪的独行者坐在一架木质的轮椅上,缓慢却坚定地经过了那道门。
这几个月来,此人和他的轮椅在万古城中也算得上小有名气。城中人还隐约记得,他是被人当做纯粹的储备粮带回来的——毕竟这种苍白虚弱身有残疾的模样,连做奴隶都不够格——然而那些把他带进来的、甚至敢一次次往城外走的人却都在一夜之间被杀,唯有这个看上去最不该活下来的少年依然坐着轮椅,不紧不慢地经过万古城的大街小巷。
他不能行走,所以就用轮椅代步;不能修炼,所以学的是邪道傀儡术。他仿佛随时会死,却一直在这城中活了下来。
顾行在此时独自出城,是因为他陷入了一种困局。
——牵丝傀儡戏对施术者的实力并没有要求,相对的,也就更依赖于傀儡本身的力量。生前实力越高,死后成为的傀儡也就越强大。
可是他的傀儡实力有限,就无法杀死更强的人,自然也就得不到更强的傀儡……一个脱不开的恶性循环。
正因如此,他才会将目光放到万古城之外。
他在城外回头看了一眼,城门上悬挂的匾额,是鲜红的“万古”两个字,在灰暗的背景下,鲜艳到几乎要灼痛人眼。
一如这座城,万古不变。
他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要么死在外面,要么带着他最强大的傀儡回来,没有第三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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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火焰燃烧起来,九离火能够焚尽一切,自然也包括这石质的祭坛。
顾言早已死在暮歌那位大公主手中,顾行手中留下的,也只剩下这仅有的一点火种。主人已死,这火燃烧不久就会消散,却已经足以将这祭坛与顾行一起焚成灰烬。
大火灼灼燃烧,温度已经升到很高,蔓延至身上时有一种穿透灵魂的剧痛,顾行却依然面上带笑,连一声痛呼都不曾发出,仿佛没有感觉一般。
大抵是受过太多苦痛挫折,于是也就忍得这世间疼痛,一切都如过眼烟云,从不被他放在心上。
身后也是一片沉默,听不到声音,顾行却知道,顾辞镜依然站在他身后,三步远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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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无数人在城外死去,他在这一片巨大的坟冢中挑拣尸体,做成属于他的傀儡。然后慢慢地进行替换,弱小的被抛弃,更强大的留下来。
再后来他开始将傀儡拆分重组,并且很快玩上了瘾。傀儡继承其生前的能力,若只保留尸体的一部分,当然会导致能力减弱,但不同的部分组合便相当于不同的能力组合,有时候能发挥出意料之外的神奇功效。
在一次次的拆分重组后,顾行竟从这种行为中找到了一种奇异的趣味性。
一般人可能会觉得这种行为亵渎死者,过于残忍甚至恶心,但顾行从意这些。在他眼中,很多东西并没有本质区别。人的尸体与枯萎的花、死亡的树一般,没什么值得额外在意,也没什么值得额外恐惧。
邪道傀儡术控制人的尸骨与魂魄,正道傀儡术则以木材矿石和从动物身上得来的部分为材料组合拼接。从没有人试过将人的尸骨拼接后再用邪道傀儡术控制,这在顾行看来,其实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
——人的尸骨,与动物的尸体又有什么区别,为何后者算是正道,前者则是必须被赶尽杀绝的邪术?
再进一步说,尸骨与木材矿石又有什么区别?都不过是死物而已,自然都可拿来做傀儡的材料。
这世上的东西,也不过分为尚且活着的和已经死去的。绝大多数的东西都是“死的”,而小部分“活的”中,又有许多终会死去。
尚且活着的,都在缓慢迈向死亡。
世界还没死,是因为还有新的活着的东西在诞生。
跨越生与死的一瞬间,不管是从哪边到哪边,在他眼里都格外绚丽,或者可以说,那几乎是这苍白世界里绝无仅有的璀璨光芒。
像是恒久寂寞的夜空中烟花绽放或熄灭的刹那,短暂却令人目眩神迷。
生命,真是这世上最神奇的东西,生与死为一体双面,截然相反,却又息息相关。
然而死能为人掌控,生却不行。
将利刃捅进要害,将原有的轨道切断,鲜血流干……人有无数种方法来截断一条生命,使其步入永恒的死亡。
但人无法随自己心意来创造生命。
基础五行中的木系实际上是催生原有的种子,而非无中生有;子嗣的孕育与诞生也不过是借母体做了工具,依然不能为人所控……生命被创造的过程是属于自然界的秘密,遵循着某种亘古不变的法则,是神之领域,人类无法踏足。
——只有在遥远的传说中,初神化作遂古之树,元神死后身躯则化为蛮族。由生至死,而再度生出新的“活的”存在形式。
却也只是传说而已。
女子模样的傀儡半跪着,那几乎不像傀儡,而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甚至比寻常的普通姑娘更为美貌,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唇角翘起,即使闭着眼也能看出眉眼弯曲的弧度,一张欢喜而娇俏的脸。
用各种材料加以炼制塑造身躯,以牵丝傀儡戏的魂魄咒术注入灵魂,真正的生命被塑造时,是否也是这样的过程?
他可以用死物堆积出新的躯壳,也能剥夺了别处的灵魂再灌注其中,将那些曾经的生命打碎重组,再塑造出近乎生命的存在。
然而这依然不同于天地法则中的轮回。
人死后七魄散尽,舍弃前尘往事,三魂再入轮回,便成新的魂魄,又有新的身体诞生,而成一个与原先截然不同的、全新的存在。
不像牵丝傀儡戏,不过旧瓶装新酒,甚至只是将两个旧瓶中的旧酒互换而已。
人可以轻易地毁灭生命,却无法创造生命。就如他们如此简单地流落至荒原,然而耗费一生的时间与精力,也不一定能够回到第五洲之上。
顾行苍白修长却因为常年用力和摩擦而有些畸形的手指点在傀儡的胸口,心脏所在的位置,那里一片沉寂,没有跳动的心脏,只有一片空虚。
傀儡毕竟是死物,最初创造出牵丝傀儡戏的那个人无法挽回妻子,后继者们自然也无法将傀儡变作真正的生命。
这是上天注定的道理,不容置疑。
上天注定,不容置疑……吗?
顾行唇角笑意似讥似嘲,眼底深藏着漠然与傲慢。
他的指尖,有红色的丝线无声而迅速地生长,穿过傀儡的衣服和皮肉,再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按照血管经络和骨骼的位置逐渐蔓延,若将这傀儡剖开,大抵能看到她体内密密麻麻的红色丝线。
从心脏处,蔓延至每个指尖,才能像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轻而易举地控制住整个傀儡。
顾行慢慢收回手,指尖上的红丝线被逐渐拉长至绷直,以某种频率微微颤动着,像是心跳或者脉搏,一下一下,渐渐与顾行的心跳声重合。
那红丝线慢慢透明,最终消失在空气中。
傀儡浓密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睁开了眼,露出一双清澈的、仿佛带着笑意的眼睛来。
又一具傀儡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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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顾行身死之前,有一人始终站在他身后,而无数人立于他对面,望着这场大火,警惕的警惕,惊慌的惊慌,愕然的愕然。
分明差不多什么都看不清了,又隔着烟火与遥远的距离,那一幕却忽然清晰,也不知是他确实看到了,还是临死前的幻象。
宋亦。
她咬着牙流着泪,面上神情似悲似喜,复杂到顾行看不懂。
顾行极低极低地叹了口气,没有被人听见。
他知道宋亦虽然畏惧他,却也始终想杀他,这许多年对他的顺从都只是虚与委蛇的忍耐,她望着他的眼神里永远含着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火焰,那是深入骨髓的恨意。
他始终很难理解何谓爱恨,为何会有人因此而不顾一切,对于这种自己无法理解的情感他多少有些好奇,也因此始终对宋亦有种不同寻常的宽容。
此刻他看见宋亦复杂神情,像是终于有所了悟。
——这就是爱恨吗?
她爱徐步,多少年不能忘却,因为他杀了她爱的人,所以她对他恨之入骨,同样多少年不曾放下。
可是宋亦不知道,徐步从来都只是在利用她而已,正如她直到徐步死前都不知道徐步真正的模样。
她爱上的从来是个假象,一个扮演出来的、根本不曾存在过的人。
多么愚昧,又多么可悲。
可这样浓烈的爱恨,竟让他难得的有几分触动。
他更难得地想,若是当初他速度快一些,在她到来前就已经处理好了一切,她自然能在那虚假的谎言中度过一生。
有些事情和真相其实根本不必让她知道,反正是个虚假的、被扮演出来的人,徐步能扮,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徐步”,自然也能扮。
若是当初……
不过都到了这种时候,再提当初,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火焰依然在燃烧,在那种深入灵魂的剧痛中,顾行的意识也渐渐地消散了。
乾坤十二转494年,顾行自焚西寂岭,几乎同时,万古宗销声匿迹。荒原联盟就此崩溃,各荒原势力节节败退,直至被彻底驱赶出第五洲,第二十五次洲原之战至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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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行不知道自己在万古城外游荡了几年。
没有日升月落,他又离群索居太久,于是到后来也就记不清自己来到荒原已有多少时间。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的事,本就没必要认真去记。
他的傀儡逐渐多起来,然后开始一个个被换掉,直到全部变成了新的傀儡,等到这样的替换经过了三遍,他依然没找到他想找到的最强大的那一个。
最初他独来独往地在荒原之上游荡,带着他那群栩栩如生却到底还是死物的傀儡,仿佛一只孤魂野鬼领着一群沉默的活尸。后来他付出五具傀儡被彻底毁灭的代价,在一群荒原凶兽的围攻中捡出来另一个少年人。
那少年人被他从濒死的绝境中拖出来,气息紊乱脸色惨白,一般人遇上这种事不崩溃大哭也该恐惧,他脸上却还挂着那种散漫的笑意,尽管看上去有些勉强有些难看,毕竟还是尽力地笑着。
顾行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身上扫过,看似温然含笑,再细看却只是看待死物一般的漠然。
而那少年望着顾行唇角弧度不变,却在暗中警惕与戒备。
似乎是个好苗子,天生适合这片土地。
说到底,能否在荒原生存下来,最的并不是修炼天赋,如他这样的人也活到了现在。然而这人的优势体现在方方面面,他显然已经接受了现实,开始学会挣扎求生。
天赋够好,大抵能在这里生存下来;却又不够好,不会是他寻找的最强的傀儡。
于是顾行敛了目光,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只是指尖动了动,指挥身后的傀儡收起那些凶兽尸体上有用的部分。
那少年见他似乎不想搭理他,也就沉默地在一边坐下来,用一把小刀割开腿上泛黑的伤口,刮掉腐肉放干毒血,这才低声说:“我欠你一条性命,将来还给你。”
不等顾行回答,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万古城的方向走去了。
正如顾行所想,这个在未来叫做顾丰羽的少年果然天生适合万古城,在后来的第二次相遇时,他依然是那副笑意浅淡的模样,却已经不会像最初那般狼狈。万千风刃环绕周身,刮过敌人身边便如凌迟,一片惨叫与血肉模糊中,他身上不染尘埃血迹,神情散漫,带着种天生的疏离,如九天上的仙人冷漠下望,世人的苦难无法在他心中留下丁点痕迹。
但此刻的顾丰羽未在顾行心中留下多少印象,傀儡收好了此次的战利品,又在顾行的指挥下推着轮椅辘辘地走了。
后来顾行在荒原上遇到了双胞胎,兄弟俩没有直接前往万古,而是坚持跟在了他的身后,分明天赋并不算出彩,却在一日日的生死搏斗中磨练出属于自己的杀人技巧。许多天赋比他们好实力比他们强的人都死在了他们手上,就像那些岁月中被他们杀死的凶兽,而兄弟两人就这么互相扶持着带着一身伤痕活了下来。
后来顾行又在万古城外看见顾绮南,那个最初只能用水属性的灵力治疗一点小伤口、面对攻击只会无助失措地哭泣的少女,也抹着眼泪跌跌撞撞地跟了上来。在这个人间地狱中,那些只能用来救人的剔透清澈的水一日日染上鲜艳色彩,最终成了血色的杀人利器,她随手抹去溅到雪白面庞上的血迹,笑意温然地踏过敌人尸首与一地血泊。
再后来,顾行终于在那每天都会变化却又似乎万古不变的尸山中找到了他寻找多年之物。
那看起来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身上遍布深可见骨的伤口,似乎流干了血,眼睛至死都没有闭上。他身上挂着一串玉饰,吊坠是三朵泛着微微翠色的白玉铃兰花与一朵碧绿色花苞,左脸之上覆盖着血红的图腾,艳丽而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