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第三个人走进了那黑色旋涡一般的通道,走上了另一段人生。
顾绮南和顾沂谁都没有动。
天地寂寂,只有风声呜咽。
这流放之地上的风声似乎亘古如此,有人说那是多少年前在这片荒凉大地上流亡、多少年间在这片死地绝域中挣扎的人,死后仍徘徊此处,哀哀泣声不绝。
可那不过是生人的附会,徘徊此地不得轮回的魂魄最终都将化作没有灵智的恶煞,生前执念都遗忘,只剩下吞噬的本能。
最终打破此地沉寂的,是一只畸形的兽。
那只兽看上去没有皮肉,全身都仿佛是森然白骨,那些白骨组成它身上的甲,组成它背上锋锐而狰狞的刺。森白的獠牙几乎也像是雪亮的刃,深陷的眼窝中是一对黄色的眼。
它似乎是被活人的气息吸引奔驰而来,带起一阵突兀而猛烈的风声,沉重的身体奔跑时带得地面震动,晶黄色的眼中泛着凶光,涎水顺着獠牙滴落,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种腥臭味,混杂在流放之地永不消散的血腥味中,令人作呕。
这两个落单的活人在它眼中已是注定的猎物,血液中生来便具备的残暴与凶性在这年复一年的猎杀中早成吞噬一切的本能,只有杀欲和食欲的怪物甚至都不好称之为兽,不过是这流放之地中独有的畸形产物。
顾绮南平静目光扫过那怪物,五指一收即放,姿势轻巧,仿佛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那兽却当即一僵,随即倒下去。
——一般人或许不太了解流放之地中的各种怪物,但这之中却绝不会包括顾绮南。她曾在流放之地生存多年,曾在万古城外的旷野游荡多年,见过无数这样的怪物,自然清楚这玩意儿的弱点何在。
它身上覆盖着的甲胄确实是它的骨,外生的骨骼将它的要害都保护,坚硬而难于打破,大部分人面对这种生物时或许只能选择以绝对的力量将之毁灭,但对于顾绮南来说却要容易得多。
因为这畸形的怪物并不是没有血肉,只是那些都藏在白骨之下。既然有血肉存在,那对顾绮南来说便都是一样的。
她能控制无主的水,自然也能控制别的生物体内的血。凝固、停滞、逆流,甚至爆炸,都只在她一念之间。方才那一刻她目光掠过,已足够使这怪物体内的血液一瞬间振荡至炸裂,白骨构成的外壳依然完整,内部却早炸成一片血肉模糊。
那样的庞然大物倒下时像是山峦崩塌,天地都似乎微微晃了晃。顾绮南敛了目光,如玉雕琢而成的双手依然干干净净,不染尘埃血迹。
这是受遂古之树影响而诞生的怪物,只能够存在于这荒诞颠倒的流放之地。
——正如她自己一般。
这怪物的死亡似乎给予了其余怪物一定程度上的震慑,她几乎能感受到暗处窥伺目光的减少。
顾绮南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顾沂身上,出口的是疑问句,语气却带着一种笃定:“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顾沂凝视着她,半晌,反问:“你呢?”
顾绮南微微挑起眉,却不答。
顾沂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你根本没打算走吧?或者应该说,自从你决定去和天谕合作阻止这次大劫,就根本没有打算活着离开这里,对不对?”
顾绮南唇角一抿,缓缓笑起来:“你果然猜到了。”
“按照你之前的说法,流放之地回归、与第五洲融合是无法阻止的事。所以只能选择将这件事情的影响降低到最小,也就是迁走万古城的人,毁灭遂古之树。毁灭遂古之树是防止两界融合之后的情况恶化,迁走万古城的人则是减少流放之地的死伤。说到底,这其实并不算是什么特别好的解决方法,只能说是无奈之下降低损失的选择。无论如何,流放之地已经被彻底污染,与第五洲融合之后也必然影响到那一边。虽然遂古之树被毁灭后可以阻止情况进一步恶化,那么总有一切恢复的一天,但是这恢复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年的时间,在这些年中也一定会有的牺牲和伤亡……第五洲上的那些人之所以会答应你的条件,是因为他们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解决方案,也只能退一步接受这样的结果。但你是会退一步的人吗?”也不等顾绮南回答,顾沂便自己说出了结论,“你不是,你这个人,做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做什么都想尽善尽美。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挽救方案,不可能是你的选择。宁愿玉石俱焚,也永不会选择妥协。”
顾绮南还是笑。
顾沂大半辈子都没有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这可算是个稀奇场景了。
但是他说得并没有错。
倘若她知道什么叫妥协,知道什么叫退让,她也不可能成为今天的顾绮南。
因这不妥协不退让,她终于走出万古城,终于走到了今天;也因这不妥协不退让,她永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个结局。
——她既然决定了要在这所谓的天命大劫中插一手,既然已经出了手,怎么甘心接受这种惨胜一般的结局?
这是人与天命的交锋,顾行敢以人命为祭、敢以他自己的性命为祭撼动天威,她难道只敢从天命之下寻一线生机苟且偷生、在大灾面前祈求生路?
她偏不。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那你还留下来做什么呢?”顾绮南笑盈盈问顾沂,“打算陪我一起吗?那真是多谢你呀。”
后半句话她说得漫不经心,藏在话语之下的全是调侃和戏谑,顾沂便也没有往心里去,反而认认真真回答:“我只是,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想要向你问一个答案。”
“原本我只猜想你还有别的计划,后来又猜到你打算牺牲自己,却并不太清楚你究竟打算干什么,现在我大概已经猜到了……”顾沂说到这里时轻微地吸了口气,最终却也只是问,“但是我依然想不明白,我们活下来如此艰难,如今要那些本质与你无关的人赔上自己性命,值得么?”
“你若执意想知道我这么做的理由……”顾绮南沉默片刻,最终开口,“我做下这样的决定,并不完全是……那些人啊。”
她望着他,望着这个相识多年的同伴,近乎可以称作友人的人——不过万古城走出来的人,也没有什么友谊可言——眼中流光溢彩,像是藏了漫天星光,她问:“顾沂,你活到今日,是什么呢?”
顾沂一愣。
他活到今日,大抵仅仅是活着本身。
背叛也好,杀人也好,无恶不作,无所不为,挣扎求生,所求不就是生吗?
为什么要活下来?这有什么值得问的吗?
顾绮南轻声问:“生又何欢,死亦何苦?何况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活着这般艰苦,又为什么非得不择手段活下来?”
顾沂微微皱起眉,他很少去思考这种无意义的事情,活着确实艰苦,如此艰苦,哪还有时间与精力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若一定要说他为什么活,大概更多的,是因为不甘心死吧。
他凭什么要死?凭什么不能活?凭什么他注定卑微,注定命如草芥?凭什么都是人,他便要自幼被抛弃,被驱遣,活着做他人手下炮灰,死还要为他人牺牲一切?凭什么命数既定,他便只能低头认命?
顾绮南显然看出了他的想法,又是一笑:“其实我们都不一样啊顾沂,你活下来是因为不甘心,顾风清活下来是他妹妹,顾行活下来是觉得死亡太过无趣,顾言活下来是他的过去,而我……”
她目光悠远,像是想起那年尚且年少的自己:“我其实并不是太畏惧死,也没有什么必须要活下去的执念。在最初来到流放之地的时候,我其实想过不如当时就死去的。与其那么艰难地挣扎求生,求一条可能永远也寻不到的活路,倒不如就这么干干净净地走,也好过踏着他人尸骨、喝着他人血肉活下来。于是第一次遇见那些怪物时,我并没有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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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那畸形的怪物流着腥臭的涎水靠近她,安静地这一场注定的死亡。
这是流放之地养出来的怪物,也只有这样的怪物能在这地方活下来。所谓的幸存者与这怪物又有什么区别?至多不过是多披了一层人皮而已。
若要像这样活下来,想想都觉得恶心,她又怎么会愿意?
……也是在死亡无限逼近的那一刻,她忽然听见风声,自她身后传来。
那是兽骨磨成的枪,顶端被削得尖锐,自远处射来,力道丝毫不减。
不过那一瞬间她其实并没能到那枪是什么样的,只感觉有什么自她肩头擦过,又准又狠地扎入她面前怪物的眼睛,怪物的头部刹那间爆开来,红的白的溅了她一身。
温热的血糊了她满身满脸,在短暂的麻木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肩膀上的疼痛。那一枪杀死怪物之前自她肩头擦过,已是皮开肉绽。
她的血与溅到身上的怪物的血混杂在一起往下流,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顾绮南有些迟钝地回过头去,看见高大的男人一路走来,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对方面容,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她的记忆里便只觉得对方凶神恶煞。
那个男人越走越近,她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却并没有躲开。
那时候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会被杀死的吧。
流放之地这种地方,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每个人都是踩着无数尸骨活下来的,每个人手上都是血债累累,谁会在意多杀一个孱弱的、甚至还能算是孩子的少女?
她确实是修真者,实力却并不算强,何况她的灵力属性是水属性,能力也偏向治疗方面,根本就不擅长实战。
她想,她这种弱者,不管对上什么样的人都是一样的,赢不了,活不了。
但那又如何呢?她本就没想活,死在人类的手上说不定痛苦还比死在怪物口中要轻些。
于是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个陌生的男人经过她身边,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只是捡回了自己的武器,拖走了那只兽便要离开。
走出两步,或许是因为从未在流放之地中见过这般见了怪物不躲见了人也不让的人,他又回过头问了一句:“怎么,吓傻了?”
他长得实在是太高大了,此刻他低头俯视下来,顾绮南则半仰着头,依然看不清他面容。
然而当时的顾绮南却根本没有在意他说话的,只是下意识地问出了自己脑海中的想法:“你要杀我吗?”
她依然没有看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声音中满是诧异:“我又不饿,杀你做什么?”
后来回想起这一段往事,连顾绮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说,但她确实那样开口了:“那你什么时候饿呢?”
那男人大概也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奇葩的问题,沉默了片刻之后闷闷地笑了一声。
那是顾绮南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沉闷的笑声,那笑意仿佛是一种很浅很淡浮于表面的东西,又被什么东西拖住了往深海之下沉,于是很快便被黑色的海水淹没,愉快、欣喜这一类明亮的情绪都转瞬即逝,只剩下最深的、能够吞噬一切的黑暗。
那个男人说:“既然这样,你就跟着我,看我什么时候饿,就什么时候杀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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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或许是遭逢巨变之后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寻死,然而就连寻死也没有想好要怎么死,如今有人给她了这么一个选择,她便真的跟着走了。
一直到他们两个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坐下来点起篝火的时候,男人才开口说饿了。
顾绮南猛地抬头,望进他的目光中去。
在这量产怪物的地方,竟然有这样一双人的眼睛,望着她时似乎也没有带恶意。明亮的火光照耀下顾绮南终于看清他的模样,远比她想象的要年轻,似乎不过二十多岁而已。
——他的声音与笑声一般,低沉沙哑,带着很深的压抑沉闷,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往下拖拽,沉入海底,将要窒息。
这样的声音似乎该属于中年人,而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顾绮南抱膝坐在篝火的另一边,仰着脸看着那个男人,她之前被溅了一脸的血,只是随手擦了擦,现在依然是满脸乱七八糟的痕迹,血印子东一道西一道,几乎看不出模样来,只有那一双眼睛清而亮,如泉水。
那眼中没有恐慌更没有畏惧,甚至什么都没有。
她也不说话,她也不逃跑,只是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对面这个言下之意似乎是“我要杀你了”的男人。
良久,男人终于摇了摇头,从自己随身带着的包袱里取了食物出来,顺手还递给了顾绮南一份。
那是一块块的烤肉,烤得却不怎么样,根本没有什么色香味可言,似乎只要熟了就万事大吉。
顾绮南有些茫然地看着那肉,不太知道怎么下口模样。
一直到男人已经吃完了第三块,这才抬头看了几乎没怎么变过动作的顾绮南一眼,问:“怎么不吃?不饿?还是嫌不好吃?”
……她来到流放之地后根本没有吃过什么东西,怎么可能不饿。饿到这个地步了,谁又会去在意食物的口味?
她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小声问:“这是什么肉?”
男人的语气仿佛她在问的是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自然是人肉,不然你以为呢?那些怪物像是能吃的样子吗?”
他已经解决了自己的一餐饭,这会儿就把之前那险些要了顾绮南命的怪物拖了过来,拿了把匕首开始肢解那怪物。
那把匕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木质的柄被摩挲得光滑,刀刃却依然锋锐。男人精准地将怪物自背部剖开,剥下一层皮来。
皮下的肉泛着诡异的青色,看上去干瘪而坚硬,甚至显出几分金属般的质感。男人随手拿匕首敲了敲这怪物,竟然有金属相撞般的“叮”的一声。
“这已经能算变异没那么物种了,起码有血有肉,血里也没有太毒素和腐蚀性。要不要我烤给你吃吃看?”
顾绮南抿着唇不答,男人显然也不是诚心想让她吃这看起来就不能吃的玩意儿,又行云流水般将那些僵死般的肉削去,最后露出其下白骨来。
这白骨的质地看上去与他的武器、与那柄救了她一命的枪一样,显然这才是他所要的东西。男人满意地敲了敲拆下来的白骨,开始将顶端磨得更加尖锐。
他的动作熟练到可以说是有几分美感,甚至一边打磨一边哼起歌来。不是什么轻快的小调,原曲应当也是悲壮沉重的,然而被他这一唱,那没有一个音在调子上的歌简直是魔音贯耳。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呢?”顾绮南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音,“你既然吃人肉,你总不可能说你是好人不杀人吧?”
男人歌声一顿,这才放下手中的兽骨:“我没说过我是好人啊?能在流放之地活下来的人,都是活命能够杀人的人,哪有什么好人啊。”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顾绮南依然重复着一样的问题,仿佛不得到答案不罢休。
“这是两回事吧,”男人有些无奈地回答,“我想活下去,所以我去杀人。但这不代表我喜欢杀人,我也不是这会儿没东西吃要饿死了,我没事杀你干嘛?我又不是那些杀上瘾以杀人为乐的家伙。”
男人说完,又仔仔细细端详了她一遍:“怎么?小丫头你这么想找死啊?”
顾绮南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杀人、吃人、不择手段活下去,这样活着和那些怪物有什么区别,活着又有什么好呢?”
男人思索了一会儿,又笑了,依然是那样沉重的、没有多少快乐可言的笑,但他还是坚持要笑出来:“你自己不想要区别,那自然可以没有区别。但你既然会这么想,就说明你和那些怪物还是不一样的啊。”
顾绮南茫然地看着他,不是很明白那句绕来绕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