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清学校底细后,恩纳德知道在学校建立以前图书馆的位置其实是一幢私人别墅。倒也不是谁善心大发捐献出来,只是原主人死在了混乱的内战中。
多年来有人窥探,而最终因为其偏老宅的外观选择放弃,而后罗马学校开始建立。
很显然,图书馆的格局是典型的罗马家宅样式。不能算大,且很朴素。走过镶嵌黑白马赛克铺地的通道,天井前庭出现在了眼前。
恩纳德见到了来这里要找的人——学校管理者,校长盖乌斯·庞培。
和那个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格涅乌斯·庞培没任何关系,这位快有六十岁的老者,不过出生骑士阶层,从祖辈开始潜心研究学问。直到今天也算有了点名气,属于共和国内的文人世家。
奥古斯都喜欢文人,这在政治上是一把引导舆论的利器,因此特别优待这种祖辈就是文法学家的子孙。
他穿着一袭洁白托加袍,手里拿着一只卷轴,在前庭的对面来回踱步,一边踱步一边朗诵。咬字清晰,声音洪亮。音调抑扬顿挫,时而舒缓,时而有力,总与语境契合,充满说服力。
明明才步入夏季,那阳光仿佛在他身上变成了冬日,照着他的颧骨,更显得瘦削。肌肤苍白得缺乏血色,但双眸清澈明亮。他不再年轻,却有一双孩童似的眼睛。
念着的是希腊语,恩纳德一知半解,毕竟小时候没做好功课,现在奋力追赶也有些迟缓。
盖乌斯注意到了恩纳德,停下脚步收齐卷轴,微微笑着用拉丁语说:“研究学问烦了,总会读一读德摩斯梯尼的雄辩,这是很好的解压方式。”
到他这个年纪,还承担着教书育人的职责,自然也没办法找女人来那么一炮解解压。
恩纳德上前几步说道:“看样子,校长知道我会来?”(实在找不到资料,学校的管理者应该怎么称呼,教师到是通常称为某某某文学家、文法学家。全当我口胡吧~)
他摇了摇头,然后带着恩纳德穿过接待室,进入一间书房。室内的空间几乎全被卷轴、书架、书筐堆满,地上到处都是莎草纸,与他在前庭朗诵时的风格截然不同。
那几张抄写台上除了昂贵的羊皮纸、发黄的莎草纸、蜡板之外,更多是一些文法学家不屑的东西——欧几里得的凹凸镜、阿基米德的几何仪器、克特西比乌斯的水钟、喜帕恰斯的地球仪和星表......甚至还有一套赫罗菲拉斯的人体解剖图,以及一副被挂在墙上由波西多尼绘制的世界地图。
再回头看书架,这几天恶补希腊语也稍能看懂一些。这里的书籍大多来自亚里士多德、阿基米德、欧几里得,且都是致力于自然学、数学、物理学、科学。
“您......”
恩纳德想说他与家族理念背道而驰,因为这些偏务实的知识、产物,很少会有人收集,更别提深入研究。
他一直认为这个时代的人有着局限性,被重视的永远是雄辩家、政治家,那些张口闭口就是充满煽动言语的人。不会有人去重视如阿基米德、欧几里得等潜心研究物理、数学、科学的人。
至少,在千百年后的文艺复兴到来前不会有。
却没想到,今日碰到了一个。
“很意外?”
老人弯下腰捡起一张写满罗马数字的莎纸张递给恩纳德。
扫了一眼,惊奇的发现,他居然在算整个撒丁岛的财政年收入。上面用欧几里得算法写了密密麻麻一整张纸,没有一丝浪费的空余之地,而结果却没有见到。
“人老了。”
盖乌斯长长叹了口气:“没关窗户,睡了一觉,醒过来发现纸张散了一地,几个月的辛劳就此浪费了。”
难怪会在前庭朗诵文法学家的雄辩术,在没有计算器的年代,算一个地区的财政总账,往往需要很多人力与时间。并且罗马没有算盘作为辅助工具,他一个人就想算出来,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我可以帮你。”恩纳德说道。
老者摇了摇头:“一旦弄散了,我也不知道哪一张是头。”
“不是帮您收拾,而是帮你计算。”
恩纳德小心翼翼从莎草纸的缝隙里走到抄写桌上,可以见到堆叠一大堆抄录的账本。
不管老校长是有任务在身计算收支,还是出于个人兴趣爱好计算收支。这对恩纳德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成功了最少能消除罚款,给校长留下一个好印象。
“......”
盖乌斯笑了笑:“不必了,这只是我个人兴趣。”
言下之意,挺无所谓结果,纯粹是打发时间。
“您很甘心?”恩纳德反问。
他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不甘心又如何?”
“不甘心很简单。”恩纳德翻开去年一月的手抄账本,“给我些时间,我给你算出这本账的收支。”
盖乌斯愣了一会儿。
年幼的学生很主动,这是件好事,并且看样子他对数学很有兴趣。但这种事终究较为繁琐,光是每个月的账本都有七八本,他费尽心血计算一本都要花上好几天。
思来想去,还是不阻止年轻人的热情,毕竟这里是罗马学校。
对恩纳德来说,最难的部分并不在于没有计算器,而是密密麻麻的罗马数字,以及复杂的进制货币体系。
这份手抄本的字迹非常清晰,但每一串罗马数字转化为阿拉伯数字颇为费尽,假如里头书写的都是阿拉伯数字,那么不需要两个小时就能全部计算完成。
差不多用了将近四个小时,恩纳德才把所有罗马数字转化为阿拉伯数字,过程中遇到数字小的直接心算、口算,数字与货币单位相同的专门列出来,到最后相乘处理。
过程中盖乌斯几乎没有干别的事情,一直盯着恩纳德手里书写出来的奇怪符号。很多次,他想询问这是什么文字,不是拉丁文、不是希腊文、不是埃及文,也不是一些冷门偏僻的文字。可最终还是忍耐住了,等到天色变红,恩纳德才缓缓抬起了头,将一张翻译成罗马数字的纸张递给了校长。
“我去一趟公厕,您在地上找找,有没有完全相同的计算结果。”
望着匆匆离开的少年,盖乌斯拿起了那张纸,趴在地上寻找几个月前由自己亲自计算的结果。
大约十来分钟,找到了那张纸。
老者拿着两张计算结果一模一样的纸张,双手忍不住一阵颤抖。从上午至下午,不足一天的时间里,做到了自己需要花费好几日才能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