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过去让她生厌吗?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两人曾经亲近过的后院。
他婆娑着她双臂扶过的湿滑井沿,最后无力地靠在水井台上,若有所思,思有所落。
落日西斜,晚霞的红光映照在他的手上,他的脸上,他这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
再舍不得,也总要离去,再者她决绝离去的时候,又何曾舍不得他了?
想到这儿,他愤恨不已,双手撑在地上,正待起身,突然摸到一个硌手的东西,本能抓过来一看,是一只再熟悉不过的耳环。
那只耳环样式简朴,只一颗殷红的圆珠,没有过多的装饰。
木婉当日从水里救起他的时候,他挣扎间抓下了她的一只耳环,后来与她重逢时,他便把耳环还给了她,她那人不太在意外貌,对首饰一类全无兴趣,所以从那天后,她就一直戴着,再没换过其他的耳环。
他今天最后见她时,她的双耳上仍是挂着这一副,这充分说明,木婉临走之前来过这儿。
正常的行动之间,耳环是不会掉的……
唐华一撇过头细细观察,刚刚他只顾着伤情落寞,没注意到这后院的异常,现在才看到地上的轻微拖痕。
很显然,有人想要掩盖这拖痕,但苦于时间太短,只是大致地用一些尘土盖了盖。
这拖痕到底是怎么来的?
唐华一神色肃然地用外衣扫开拖痕上面的尘土,竟然发现上面还留有一些残缺的脚印,他稍作联想,脑中还原出一个人被人从背后挟持住,死命往后拖的场景。
木婉出事了!
手心因为用力,握着的耳环尖锐处刺进他的皮肉,但他却感觉不到痛意。
如果那个挟持木婉的人有时间来处理现场,却又没有充足的时间来好好的处理现场,那么他一定也没有充足的时间带走木婉,县衙再怎么也是个官府,府外不缺人守,就算那人轻功了得,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但他也没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另一个人而不被发觉,毕竟多了个不配合的累赘。
所以……木婉和那个人一定还在这院子里!
唐华一面色凝重地扫视整个院子,最后目光落在面前这口井上。
院子里能藏人的地方只有这口井!
唐华一探头去看井里,就在这时,井里突然往上窜跳出人来,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他的怀里还靠了一个湿淋淋的女子。
唐华一认出那装扮,是木婉!
他三步上前,一手扣住黑衣人的手腕,顺势往上捏住他的虎口,及时地制住那个黑衣人,与此同时,伸出右手来捞那人怀里的木婉。
木婉全身僵直,他握住她手腕的那刻只觉得她的皮肤冰凉刺骨,他本能低头,毫无征兆地看到她脖子上一圈暗紫勒痕。
他再顾不得其他,甩开那个黑衣人,抱着木婉,开始拍打她那青紫的脸:“木婉,木婉,你不要吓我,你怎么可能会死!”
木婉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个黑衣人见缝插针,提起一口气,就准备溜掉。
杀死了木婉的人,唐华一怎么可能让他逃掉?
他将木婉的尸首好好放在地下,抬脚就去抓那个黑衣人
那个黑衣人不想暴露,却又不能伤害自家公子,只得拼命地逃,拼命地格挡,唐华一更是招招凌厉,步步紧逼。
没过多久,在打斗间,唐华一扯下那人的面巾。
看清那黑衣人的面容时,他不由得怔了怔。
那人见无可逃脱,只得单膝跪下,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少爷”。
唐华一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怒气问道:“是那个人叫你来的吗?”
“丞相之命,莫敢不从。”
他痛苦地捂住眼睛,沉声道:“我问你,他与木婉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杀一个无辜的人?”
“丞相大人说了,一旦少爷你与这位姑娘有任何出格的举动,便将她就地正法,属下昨日看到公子你与她……”
“我与木婉怎样,干他何事!我要他插手了吗!当初需要他这个爹的时候不见人影,现在年纪大了不需要他了,他又招恨地跑来干涉这儿干涉那儿,横插一脚!谁稀罕他来管东管西了!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他现在在哪儿!”
“丞相大人现在离这不远处的县城视察。”
“带我去见他!”
唐华一拳头紧握,手心里仍旧攥着那只殷红色的圆珠耳环,因为太过用力,顺着耳环的尖锐处流下一道血流来。
那人面色为难,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你耳朵聋了没听到是吗?我说!带我去见他!我要见他!”
横是一刀,竖是一刀,横竖他今天逃脱不了。
那人态度坚决地回了一声“是”。
两人气势汹汹地出门,碰见了嬉皮笑脸的县太爷公子,唐华一别过头,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上泪痕。
县太爷公子一脸天真招呼道:“师父,你们这是要去哪?诶,师父,你怎么在哭?”
唐华一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木婉死了,好好安葬她。”
虽然极力掩藏,但县太爷公子仍听出来自家师父语调中的颤抖。
他讷讷地应了一声好,师父孤傲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他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刚刚师父说了什么,他心口猛地一抽,便是拔腿往府衙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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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自家儿子主动过来找他,唐丞相下意识地露出慈爱的笑,张嘴就要招呼他,但看到他身后跟了一个黑衣人,那个黑衣人还是自己的心腹,唐丞相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他冷着嗓音质问自己的儿子:“你来干什么?”
“还不够明显吗,你的儿子向你兴师问罪来了!”
唐华一嗤笑一声,回头扯住黑衣人的臂膀,冷酷地将那个黑衣人甩到自己这个“好父亲”面前。
“发脾气都发到你爹面前来了,逆子!”
“我是逆子?你抛妻弃子,攀附权贵,利用我娘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后来糟糠妻找上门来揭开真相,让我娘郁郁而终……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唐丞相怒不可遏却极力忍住,一脸平静地让在场的人全都下去。
他不能发火,因为家丑不可外扬。
等人下去后,唐丞相怒斥道:“唐华一,你找上门来莫名其妙胡说一通,到底在撒什么气!”
“我撒什么气,你不是很明白吗?我爹派人杀死了我的心上人,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心上人,事到如今我还不能来找你这个始作俑者撒气吗?”
唐丞相听他这样说,才想起来自己确实是吩咐了人去做这件事,最近事情太多,他忙得头都昏了。
想到这儿,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毫不在意回道:“心上人?她一个身份卑微的丫环,算你哪门子的心上人?”
“她身份卑微?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未出仕前不过也是一个穷酸书生,还上街乞讨过,你身体里流着低贱的血脉,你有什么资格说她身份卑微?”
一听这话,唐丞相怒气横生,他用力指着面前的人,大声吼道:“唐华一,纵使你再瞧不起我,我也是你爹!你身体里有一半也流着我这低贱的血脉,你又高贵得到哪去?你又好得到哪去!”
唐华一摊开双掌,神色痛苦:“是,我身上流着脏血,我是低贱的人,是我配不上木婉她,她当初就不应该救我,我当初就不应该去招惹她,要是她不认识我,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是我,都是我害了她,我活在世上只会害人,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
看到自己原先意气风发的儿子,此刻开始自我嫌弃起来,唐丞相怒气尽消,胸中升起一丝无助与苍凉,他张了张嘴,语带抱歉:“华一,爹也是为你好,你是丞相之子,即使娶妾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儿,而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丫环,你和她在一起,不仅不会有半分好处,而且还会拖累你……”
唐华一收起脸上痛苦神色,换上冷笑:“你懂什么叫情,你懂什么唤爱吗?噢,我忘了,当初你和娘成亲,也是带着这般计较的心情,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点儿也不奇怪,你心中只有你的功名利禄,你哪里懂得什么叫至情至爱?你这人就不配拥有情不配拥有爱!你就不配拥有幸福!所以我娘死了,你的糟糠之妻死了,你的那个儿子也夭折了,全都是你活该!就算你是个百姓眼中的好官那又如何?你膝下无子,晚景凄凉,凄凄惨惨地死去,无人给你送终才是你的宿命……”
句句诛心,唐丞相高高地挥起右手,调动了全身力气的一巴掌朝唐华一打去……
又是一年夏季,荷叶碧青,接天连日,那片盎然绿意直蔓延到天际。
马夫不自觉慨叹起这壮阔的莲湖:“公子,你看,这外头的荷叶跟往几年一样,长势大好。”
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揭开帘子。
唐华一往外探出头去,他看着这片生机盎然胸中竟无一丝起伏。
“你去买一只荷叶鸡来。”
唐华一说完这句话,薄唇复紧抿起来,看向那片莲湖的眼有些冷。
公子回汴京的这大半年来,面色冷凝,不苟言笑,更是食欲不佳,今日难得主动说要吃什么,马夫赶紧屁颠颠地把马车停下,在一旁的大树上栓下缰绳,就去一里地外的铺子买荷叶鸡了。
唐华一略低头,眼睛麻木地在地上扫视,不知在找什么。
突然他解下自己的腰带,一侧拴在地上一块勉强抱得动的大石头上,腰带另一侧牢牢实实地拴住自己双脚。
面前的荷叶,一株一株,挨得严严实实,偶尔露出来的小片湖水在日光的照射下,显得光亮清透。
他长久地盯着那小片光亮,不到片刻,便失神起来。
那光亮的底下是什么呢?
是无尽的黑暗吗?
木婉此刻看到的,也是无尽的黑暗吗?
他回过神来,毫不迟疑地搬起地上的石头,用力掷进莲湖中……
手心里捏着那只殷红圆珠耳环,冰凉的水汹涌而来,他的口鼻刹那间被水淹没,这个鲜艳明亮的世界成了黑白的世界,这个喧闹嘈杂的世界逐一褪去所有声音,最后变成了无声的,永世安宁的世界。
似曾相识的感觉,和去年极其相似的场景。
可惜……这一次不会再有个木婉来救他了……如遇断更,未更新,可到新站www.yumitxt.com(玉米小说网)查看最新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