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发觉，原来沈逍遥胸中城府也并不比他浅许多。方思明勉强在沈逍遥怀里动了动身体，重新审视起这张六年未见的面孔。

    他模样变了，身形也变了，不再如初见那般瘦骨嶙峋。

    许是这些年华山的风雪凛冽，削去了少年的稚气，而苍山的厚重又刚好在其眉目间平添了几分深邃。沈逍遥的容貌跟气质都随着年龄愈发出挑，不愧为曾经师妹们口中“为祸山门”的小师兄。

    他若是个沉默寡言点的性子倒也罢，偏生跳脱，跟小太阳似的。

    华山四季长寒，有时会连着几夜风雪，见不到光。有次大雪封山，野生野长的东西基本都给雪埋了，一只小猴子险些饿死，沈逍遥发现之后，每天都会揣个苹果去看它。

    久而久之，连这只小猴子都记住了他，沈逍遥在训剑场的时候，它就会爬到附近的一棵树上，安安静静地瞧着。

    方思明觉得沈逍遥浑身上下生得最出彩的，还是他那双眼睛。因为那是他没有的，即使见过腥戾阴霾，看透世态炎凉，也不曾黯淡过的一双眼睛。

    方思明在黑夜里凝视着他轻阖的双目。

    你在到底瞒着我什么呢？

    正想着，沈逍遥的身子突然痉挛了一下，方思明见他在睡梦中皱皱眉头，含糊道：“冷……”

    冷？

    这就奇怪了。

    现在可是夏初，两人挤在一块，又盖着床薄被，他怎会觉得冷？

    莫不是真的被沈逍遥这张乌鸦嘴言中，伤口发炎，引起高热了？

    方思明抬手去探他的额头，谁知刚一覆上，沈逍遥就警醒地睁开了眼睛――

    万籁俱寂，连呼吸的空气都被尴尬凝固，两人面对面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手被对方逮了个正着。一瞬间，方思明羞愤自杀的心都有了。

    “你……”

    “怎么？”方思明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又要窥探你的记忆了？”

    沈逍愣了半晌，眼神逐渐柔和，像初融的冬泉，暖化作一汪春水。

    他拉下他盖过头顶的薄被，“不……”沈逍遥哑着嗓子，“做噩梦之后能看见你，挺好的……”

    什么叫做噩梦之后见到他挺好的？

    说起来，他本人还不知道是多少人心头唯恐避之不及的噩梦呢。

    心里那点难为情被哄得烟消云散，不过省得他得寸进尺，方思明还是故意冷着脸：“这种话，也只有你这种小蠢货说得出口了。”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m.78zw.com/

    沈逍遥盈握住他的手，也不辩驳，唇边缓缓绽出一个和煦的笑：“是。”

    方思明见状狐疑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还是在清风崖把脑子也磕坏了？

    “不是，”沈逍遥解释说，“我怕我轻举妄动……你就不见了……”

    “不是说了会待到你伤好为止么？”

    怎么会不见了？

    “不……”沈逍遥沉沉地摇头，“有很多次……你都不见了……”

    他原是在说华山的时候。

    方思明静静地听着，不知该说什么。没办法回应他的感情，也实在无话可说。只擦擦他额上的细汗，轻声道：“睡吧。”78中文首发 www.78zw.com m.78zw.com

    “思明。”沈逍遥忽然唤他。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很难过？”

    方思明愣住了。

    说实话，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算是在清风崖的时候，也只是担心他受伤，并不觉得沈逍遥真的会死。

    方思明：“我……”

    他正准备回答，却听沈逍遥自嘲似的笑笑：“我想你也不会难过。”

    真到了那天，至少爱决不会比恨多。

    方思明不悦地蹙起眉：“你到底梦见什么了？”醒来之后，尽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没什么。”

    ……

    “我睡不着了，要出去走走。”

    ……

    江南多商口，南下两广，北往顺天府。各类商船来往其间，为此带来了盛极一时的繁荣。

    江头水光潋滟，倒映着夜市通明的灯火。莲蓬香藕压满舟头，艏行清浅，惊走立上蜻蜓。菱歌泛夜，歌声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纤妙婉转，似鸣柳黄莺，娓娓动听。

    这歌声虽是悦耳，但与周围的嗡嗡作响的交易声、说笑声、叫卖声混杂在一块儿反倒听不真切了。

    一头发凌乱得很，沈逍遥也懒得重新打理，索性解下束发的缎带，任其披散下来，用手随意梳了梳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