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人潮里,一时惘然,温暖的日光照在身上,却似乎没有太多的暖意。
过了片刻,他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子,慢慢向二楼上走去。木头的梯子踩在他脚下,发出低沉沉空洞的声音,周围一层的茶馆座位现在早已坐满了天南地北的人,嘈杂的声音飘过他的耳边,他却充耳不闻,哪怕楼梯上下来一个伙计,笑着为他让开了道,王宗景也有些怔怔地没有反应,一路走上了二楼。
稍微安静的走廊上,他转过身子后,才忽然从这突如其来的莫名感触中挣脱出来,皱了皱眉,正想走回丙字房中,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到走廊的尽头处,走过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和尚,是天音寺的那个和尚!
几乎是第一眼看到那个身影,王宗景便认出了此人,心中微微一震,暗想阳羽是不是也在附近。但他面上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脚步也没有停下,仍是向前走去,同时眼角余光望向前方,打量了一下那和尚。
那是一个身着月白僧袍的和尚,圆脸大耳,面容白胖,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看去和蔼可亲,若不是外表岁数看着确实不大,便当真有几分像是佛寺里那终年大笑的弥勒佛像了。
两人渐渐接近,王宗景看到他僧袍之下,只露出两只手掌在外头,手上看着也是白皙肥厚多肉的样子,右手掌心捏着一段檀木念珠,轻轻捻动,当与王宗景擦肩而过的时候,这和尚友好地对他笑了笑,合十为礼。
王宗景欠了欠身,也让开了半边身子,轻声道:“大师先请。”那和尚微笑道:“多谢。”声音浑厚温和,听起来十分好听,说罢对着王宗景微微点头,便走了过去。王宗景向他的背影凝视了一眼,也转过了身子。“啪。”两个人差不多同时踏出一步,王宗景并没有觉出什么异样,但哪胖和尚的身形忽然顿了一下,没来由一般停了下来。
他脸上的笑容仍在,但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收敛,充满温和和佛性的目光垂了下来,却是看向自己的左手处。宽大的僧袍袖管柔顺地垂直,遮挡了手腕以上的部位,但就在这时在那袖管深处忽然掠过一道细微的光芒。
胖和尚眉头一挑,并不见他如何动作,那左手袖袍却缓缓张开飞起一些,路出了被遮盖处的一角,只见那袖管之下,隐隐漂浮有一座奇异的玉盘之物,散发出柔和的白色光辉,犹如白光流水无声流淌。
玉盘边缘刻有各种古挫图案,中心处则有点点方状之物缓缓不停自行移动着,各自闪烁着银色光辉,如夜空苍穹里繁星点点一般,隐隐有股大道自成、玄奥无比的气势,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星盘正东方位上,却是亮起了一道红光,与周围星光点点截然不同,看去刺眼之极,只是那红光速度极快,闪烁片刻便消亡不见了。
僧袍袖管缓缓落下,白胖和尚站住了身子。
王宗景看着丙字房的房门走了过去,右手微抬正要推门的时候,忽然只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道:“施主,请留步。”
王宗景身子一顿,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后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身后走廊上,那个胖和尚站在他的身后,虽然面上还带着一丝微笑,但不知怎么,王宗景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中,隐隐多了一份审视。
“大师,有事?”王宗景静静地看着他,问道。
走廊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那些街道上楼下边传来的喧嚣声,似乎突然就远离了这里,在四间雅室的外头,不大的走廊中,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立着。没有风。衣袍微微飘动。
那和尚深深看了王宗景一眼,合十道:“小僧白水,乃是天音寺门下僧人,见过施主。”
王宗景眉头微皱,心道果然便是天音寺出来的和尚,脸上神色不变,仍是看着这位白水和尚道:“大师,有事?”
白水微微抬眼,目光在这年轻人身上掠过,停顿了一下后,似乎他自己也有那片刻犹豫,但随后还是合掌道:“小僧失礼了,施主见谅。敢问施主身上,可是有一二凶煞之物?”王宗景目光一冷,看着这白胖和尚,没有说话,两个人周围的空气,似乎顿时便冷了下来。
只是那白水和尚似乎浑然不觉,只是面露慈悲之色,合十淡淡道:“施主,时间凶煞之气无不伤身,纵有功法克制,也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不如还是惜身才好。”王宗景面色更冷,心中警惕之心大盛,冷冷道:“与你无关,我身上也并没有什么凶煞之物。”
白水默然片刻,重新抬眼,双眼之中却似乎像是点亮了什么一般,目光竟是明亮了起来。王宗景心中一紧,还不等他作何反应,那白水左手的僧袍袖管似乎微微一动,一股无形柔和的佛力,忽然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走廊,如柔和之水面流淌而来,却是要将这走廊尽数淹没。
王宗景面色一寒,身子却是不退反进,直接掠向白水的身前,右手并起双指,更是直接插向白水双目,出手狠辣之极,充满了这凉州边陲的刚烈血腥之气。白水脸色微变,似乎对王宗景杀气如此之重有些吃惊,但也并未如何惊慌失措,忙向后退半步,却已让过了王宗景的攻击,同时月白僧袍“护”的一声整个漂浮起来,一股堂堂正正的温和佛力,化作一座大山般压了过来。
王宗景一触即飞,身子倒飞起来,如蜻蜓点水般在走廊地面、栏杆、墙壁甚至天花板上连续点了七下,身子如飞絮一般浮在半空,整个人硬生生在空中如风车一般转了一个大圈,却是将这股佛门力道消了下去。
白水“咦”了一声,似乎有些诧异,这时走廊上已经到处漫溢奇异的佛力,汹涌鼓荡,他向前踏出两步,已经飘到走廊尽头的王宗景登时便觉得压力大盛,心中也是一阵骇然。这白水和尚看着也是年轻,但道行之高,实在出乎他意料,几乎令人顿生无可抵御之感。
只是这些年来王宗景在生死关头早就不知翻滚了多少次,心性坚韧无比,虽然知道对方道行甚高,斗志却是丝毫未减,一个翻滚腾身而起,手腕处白光微动,却是那柄苍白骨剑已然现于手中。
“嘶!”如毒蛇吐信,破空之声忽然传来,层层佛力,竟是在忽然之间悉数洞穿,那苍白色的一缕光芒从这条走廊尽头飞驰而来,冰寒阴冷之气顿时大盛,冥冥之中,竟似有阴灵长啸鬼哭之声,如九幽冥府仰望阳世,冷眼看来。
白水面色一沉,目光疾扫过那柄苍白骨剑,但随后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之色,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又像是认错什么,愕然无语,片刻之后,连退两步,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同时目视扑来的王宗景,右手握住檀木念珠,发出一道柔和白光抵住王宗景的剑势。而左手处,却是忽然完全缩进了袖袍之中。
——
温和的佛力缓缓收了回去,王宗景默然片刻,手腕一翻,苍白骨剑又消失在手腕之间。鼓动的风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那些街头楼下的喧嚣吵闹声,又一次回响在两人耳边,就像是重新回到了凡俗人间。
白水看着王宗景,忽然微笑道:“好身手,好神通。”王宗景沉默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师手下留情了。”白水摇了摇头道:“是小僧失礼在先,本意虽是想解施主烦忧,但终究还是执念太过。”说着却是苦笑一声,似有自嘲之意,合十低声道:“师父令我下山行走抹着心意,明心见性,白水白水,你执念太深,莫要负了师父深意,阿弥陀佛…”他口诵佛号,面有歉意,之前的敌对之态却是荡然无存,向王宗景施了一礼,转身下楼去了。
王宗景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缓缓皱了起来,过了好半晌,这才转身回到丙字房门外,推门走了进去。房内,徐梦红等三人仍是安坐于此,看到王宗景推门进来,也没起身,只有西门英睿问了一句道:“找打你那熟人了吗?”
王宗景怔了一下,随即醒悟,摇头道:“没有,是我看错了。”西门英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王宗景走到茶桌边坐了下来,刚想拿起茶碗,忽然旁边一只手掌伸过来压住了碗沿,只听徐梦红淡淡道:“茶凉了,我给你换一碗。”
王宗景默不作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徐梦红将残茶倒去,又泡了新茶放在自己面前,橙黄色的茶水微微颤抖着,冒气丝丝缕缕的白气。
“敖奎。”他忽然叫了一声。
“嗯?”敖奎转过头来。王宗景仍是看着面前的茶碗道:“刚才你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动静?”敖奎怔了一下,摇头道,“没什么动静啊,我们仨就一直都坐在这里,楼上楼下也都和平时一样,咋咋呼呼吵吵闹闹的,有什么动静吗?”他还掉转过头,看向西门英睿和徐梦红。
徐梦红缓缓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感觉,西门英睿也是如此,王宗景脸色淡淡,“哦”了一声道:“那就好了,我还怕刚才离开一下,漏听了什么消息呢。”敖奎大笑,用力一怕他的肩膀,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有消息了我们会不告诉你?”
王宗景笑了笑,对着他点点头,敖奎嘿嘿笑着,浑不在意。王宗景回过头来,目光扫过已经关上的房门后,有那么一瞬间,瞳孔却是微微收缩了一下。
——
凉州城里,仍是那样热闹喧嚣,繁华之下的人们,依旧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只不过对于大多数心怀目的的人来说,那满城无形的风雨,漫天的流言,却似乎越发猛烈了。
这一日晚间,王宗景等人继续去窥探,此时,巴家终于爆发刀光剑影,几乎灭门。
好一通大战后,王宗景四人一路掠去,从一处僻静的侧门进入巴府,来到一处小花园中,看着远处那些跃动的人影还有无处不在越烧越旺的火焰,西门英睿忽地冷笑一声道:“开始狗咬狗了吧。”
王宗景皱了皱眉,掉头看了他一眼,西门英睿怔了一下,随即“呃”了一声,醒悟过来,心想自己这些人也道了这里,真要算起来狗咬狗岂不是把自己也骂了,顿时面上有些讪讪。
正在这时,忽然前头徐梦红低喝了一句:“禁声,有人来了。”
王宗景等三人都是一惊,随即四散分开,无声无息地藏匿于阴暗处,片刻间已隐隐形成一个包围圈子,这些都是数年来他们并肩作战所得的默契。
只听呼呼大口喘息声很快传来,中间伴随着几声呼喊几声呵斥还有几声狞笑,先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妇人紧抓着一个八九岁男孩的手臂快步跑来,在二人身后又随即出现一人,却正是巴府那道行不低的巴天鹏,然而此刻这个精悍的男子已是遍体鳞伤,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数道伤口在身上横亘而过,最重要的却是他的左手齐肘处,竟是已经完全被砍了去。
常人受到这样的重伤,早就跟死了也差不多,但巴天鹏不知为何,竟然硬撑了下来,残余的右手里紧抓着一柄蓝光艳艳的宝刀,护着那母子二人向前跑去。
只是火光之中,猛然又传来几声狞笑,嗖嗖几声,却是有三个身影猛地从火海掠出,追上了这三个如丧家之犬般的人,王宗景在一旁阴暗处看得清楚,却正是前头见过一次的那几个身着道袍的两仪观道人。
居中为首的一个虬髯道士,手持一柄宝光闪闪的仙剑,冷眼看向拼命将那母子护在身后的巴天鹏,冷笑一声,剑光在身前一划道:“巴天鹏,速度交出秘卷碎片,道爷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分儿上,给你们一家人留个全尸。”
巴天鹏脸色惨然,嘶声道:“永和,你们两仪观往日受了我们巴家多少香火,今日居然也要落井下石?”
虬髯道士狞笑一声道:“怪只怪你们巴家时运不济,就算我们不来,自然也有其他人来杀你,你还是老老实实将那秘卷碎片交出来吧。”
火光熊熊中,巴天鹏仿佛目眦欲裂,然而像是终于还是认命一般,他狠狠咬了咬牙道:“让他们母子走,我的命就给你们了。”
他身后的女人顿时哭泣起来,那个男孩也尖叫一声,带着哭音一迭声喊着“爹”,那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一般,让隐藏在旁边的王宗景眉头微微皱起,限中掠过了一丝复杂之色。
只是相比之下,那三个身上沾染了许多血迹的两仪观道士显然心肠要硬上许多,又或是已然大开杀戒,杀心已盛,却是根本没在意这人间的凄惨一幕,反而相对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志得意满。
那叫永和的虬髯道士冷笑道:“留个杂种,待将来找我报仇不成?痴心妄想!”说罢,脸色一沉,盯着巴天鹏喝道,“交出秘卷,否则我便将这妇人和小鬼一刀刀将皮肉都在你面前割了,看你还受不受得了!”
巴天鹏身子摇晃了一下,知道今日必无幸理,转过头看了那母子二人一眼,双眼隐隐含泪。那妇人抱住儿子,一脸哀切地向他看来,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只见巴天鹏一声大喝,却是猛地伸手一送,将他们二人丢向远处那侧门边,口中大喊道:“跑!”⑦⑧中文全网更新最快 ωωω.七8zω.cδм
随后巴天鹏便如发疯似的,手中宝刀蓝光大盛,向那三个两仪观道士扑去,刀刀锋锐,势不可当,却是再无半点留手防护,每一刀都是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拼命之势。
永和等三个道士吃了一惊,纷纷祭出法宝抵挡,其实要说真实道行,巴天鹏还在他们三人之上,然而此刻巴天鹏重伤在身,道行最多也只剩下三成不到,永和等人又是以多打少,更是胜券在握。在此大好局势下,三个道士自然不会愿意冒险与这绝境困兽拼命,一时间,居然被巴天鹏压住气势,连退了好几步口。
那男孩与妇人一起摔在门边,似乎身上都没什么修炼道行在,负痛而起时,自然也将那一幕看在眼中。男孩的眼睛登时就红了,掉头就要向巴天鹏处冲过去,随即被身后的妇人死死抓住。那妇人一脸哀恸欲死的表情,但在这个时候,决绝无比地死死抓住了男孩,不顾一切地流着泪向着侧门跑去。
花丛里,阴影中,王宗景目光一闪,身子微动了一下,但不知怎么又忍了下来,而在这片刻间,他也感觉到另外几处地方自己那三个同伴似乎也有蠢蠢欲动之势。
转眼之间,那母子二人已跑到门口,王宗景瞳孔微缩,身子却仍是未动,但另一侧花叶猛然摇摆,却是敖奎那高大的身影已经透出半个身子来,在阴影中看着就如一只巨兽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