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高阳城之时已近黄昏,城内百家灯火,甚是热闹,到处都是漂亮的花灯。高阳地处涪河,城内临水而建,石桥随处可见,过桥时,原岁还能看见大片的荷花灯悠悠淌过微风拂过的河面。那远处极目之处的灯火,寂静里驶过的或小巧或富丽的船舫,延伸到那一边石桥的亭台水榭,无一不是明亮琉璃。
原岁看着发了呆,哇哇叫着攥着枯荣胸膛的衣服,哇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话,“爷!好漂亮啊!真的漂亮啊!”
枯荣抱着她,稳稳的,“恩。”
白青州尾随在他们身后,他的衣袍最是宽大,走的步伐又不疾不徐的,垂地的白袍如同流走的云花,他搁在热闹的人流中,依旧走出了一副遗世独立的模样。“真是赶巧了,”白青州笑容温雅,朝着原岁嗓音含笑地说,“今天是元宵灯会,我们赶上热闹了。”
猴子此时已经抱了一大堆玉素糕跟了上来,“给给给,”猴子拿了一袋子糕点给原岁,“老白老说这东西好吃,一直念念不忘的,我刚看见街角有。”
说完了猴子才施舍般地给了白青州一袋,白青州笑着接过,道了一声谢。他其实不爱吃甜。总是念叨着玉素糕,也只是因为罗罗很喜欢,在罗罗陪他的那段时间,她没少吵着要吃这个。
猴子看着白青州接过去了,才嘴贱兮兮地说,“其实我之前吃过一点,甜了吧唧的,你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
玉素糕块头不大,婴儿拳头大小,色泽很白,入口即化,非常软,气味很香甜,带了点蜜糖味,舌尖的甜要甜到心尖里去。
白青州笑着说:“可爱的女孩子喜欢吃啊。”
可爱的原岁尝着确实不错,捏了一块放到枯荣嘴边,献宝,“爷吃不吃?”
枯荣微撇过头:“甜,不吃。”
原岁锲而不舍:“像我一样甜!”
枯荣人长的又高又大,怀里单手抱着原岁,在人流里很是抢眼。他不太喜欢人挤人,但喜欢陪原岁四处走走,于是耐着性子没把这些目光放肆的扔出去。
听见原岁这样软软地说话,枯荣又把头撇过来,咬了一口,“恩,像你一样甜。”
原岁听得眼睛都笑弯了。
后面吃了几块,甜的腻,她把袋子给回猴子,猴子吃了一口就受不了,又把袋子还给白青州,白青州哭笑不得地抱着三袋糕点,后悔没叫平玉跟着一起出来。
原岁在枯荣怀里坐好,开开心心地向他比手划脚,指着形状各异的花灯说,“那盏马面的花灯,像你!那盏熊脸的!也好像你!那个丑啦吧唧的关公脸!也像你!”
枯荣冷笑:“崽子你够了,再多说一句,我看那红屁股猴头也像你。”
原岁直起身,在他耳边大声说:“我看全世界都像你!我看全世界都是你!”
那声音又脆又亮,像眼前突然炸起的漫天烟花,人群中有人喊着打烟花了,一下子人流就拥挤起来,枯荣稳稳地抱着她,在人潮汹涌的地方,低头轻轻亲了一下她脸颊。
他夸奖她:“你怎么突然那么乖,想买什么?”
原岁掰着手指头算,“哎,我想买一个枯荣,两个枯荣,三个枯荣,四个枯荣…我还要天上的星星!”
枯荣:“我去摘给你。”
原岁傻傻地乐呵呵笑。猴子简直没眼看,捂脸别过头,朝白青州吐槽,“感觉老大要被草草哄成了智障,智商呢!”
此时人流也越来越大了,隐约间听到有人在骂这姑娘跑什么跑,白青州没太在意,朝猴子说,“你谈了恋爱,你也这样智障。”话音刚落,就有个女孩子没看路也没看人,慌慌张张的,直接撞到白青州身上,把白青州手里的一袋糕点全撞飞了。
十几块玉素糕,摔在地上,摔出一地白色粉末。
那女孩子立刻低着头弯腰,拼命地说对不起,声音里带了哭腔,又急又是害臊的。
前头的原岁趴在枯荣肩上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就看见白青州侧着身子,笑容僵直,他看着那小姑娘很久,等到那小姑娘手忙脚乱地找钱袋的时候,白青州终于反应过来。
“……对不起啊,我赔给你们!我跑的急了真的对不起……”
此时猴子叫他说:“老白你发什么呆,几块糕点算了,哪能让人家真赔钱啊?”
白青州却已然开了口,“九两九。”
这时候连枯荣都转过身去看。白青州面容温和带笑,那小姑娘被“九两九”吓得瞬间抬头,他对上那姑娘不可置信的桃花眼,人畜无害地笑着:“九两九,从千金坊买的,”白青州说,“姑娘带的钱可够?”
原岁看清那姑娘的脸,低低地哇了声,“好漂亮啊!老大,那姑娘好漂亮哦!我打赌,老白肯定看上那妹子了,那妹子好漂亮,古代山水这么养人的吗!”
枯荣“恩”了声。
原岁:“那我漂亮不老大!”
枯荣:“……”
原岁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我不漂亮?不可能!我不漂亮你看中我啥?”
枯荣说:“看中你这么自信的傻模样。”
原岁闻言假笑了会,在他面前挥了挥拳头,“搞事情啊老大,你怕是要被我打。”
枯荣大手掌包裹她的小拳头,嗓音淡淡地,“长得看起来就笨。”
原岁冷笑:“行了,今天恩断义绝了!”
枯荣抱着她的大手紧了紧:“但你也是村头最漂亮的小姑娘。”
那边的小姑娘也急得跳了脚,又气,脸色通红,可哪怕再急,她说出来的话都还是细声细气的,“骗、骗人!”她容色本就盛极,在灯光下,她连生气都像花一样娇艳。
白青州哂笑,声音温尔,“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姑娘咬着唇不愿意说,白青州笑着,“我猜猜。”
他抬手,执着乌木问鬼扇,白袍掠过她的发顶,行云流水般的自然而闲雅,他嗓音也沉下来,温静的:“你叫马罗,对吗?”
那姑娘惊诧地微张了唇,傻傻地看着白青州,灯火落在她那双睫羽很长的桃花眼里,温暖又明亮,她鬓发插了白玉簪,额前是颇为异域风情的冰蓝色额坠,衬得她一张巴掌脸越发精致和小巧。
她瞳孔里的万家灯火中,映着白青州的白袍乌发,他笑得温尔,目光不曾错开,那一刹那的对视,仿佛一眼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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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五岁,便登顶云门清心台。
他人还很小,便已经跟在师父身后,一步一步踏上几千青石台阶,直抵深山静谧处,清心台上百余空地,乌色清心殿古朴又肃穆地掩映在竹林苍茫间,师父对他说:“这世间百鬼横行,万物无邪,这人鬼不扰,让你抱守一方清静,百年后哪有地方纷扰,百鬼屠城,你的魂魄将偕清心阵,荡平青州邪祟。”
师父说,这就是你坐阵清心台的意义。
千百年来,云门掌镜的名字只有一个,便是叫做青州——取东方属木,木色为青之意,以这一方水土九州之一的地名冠为自己的名字,为的就是要谨记镇守青州。这是云门掌镜的宿命。
于是,他一个人在飞鸟不至、人鬼不扰的清心台上守了十五年。
他知晓很多道术道义,也常煮雪衔叶,弹琴练剑。过的最是雅致平和,以至于二十岁的他,一身宽袍,性子已极是淡泊温静。
直到那一天,罗罗误闯清心台。
清心台下埋八十一根上古符文柱,刻满镇鬼荡气符文,寻常小鬼上踏一步便该魂飞魄散,倒是罗罗颇不寻常,她上来虽说也是吃了好一番苦头,但到底被坐于道观的白青州及时救了下来。
罗罗永远都记得,那时白青州踏浪竹林,一袭白袍挥然而至,浮空向她伸手,乌眼温笑的场景。他的长相不是那种令人一眼惊艳的俊秀,他的眉眼平和雅致,连秀致帅气都是内敛,一直以来的清静修身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非常出尘舒服,温柔又安静的,是无声的、温尔的宽和。
罗罗何曾见过这种风姿人物?她一路被云门道士喊打喊杀追上来,慌不择路地误闯清心台,这一下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谁知这白衣道士不仅没杀她,反而朝她弯腰伸手,温笑着说:“姑娘,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那声音,干净又清雅,再是温柔不过,她愣愣看着没说话。
她性子本就胆小,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执念,敢自己一只鬼孤身闯上云门来,此刻被一帮道士追杀,又被清心台上的正气伤身,她现下有点怕懵了。
只见那白衣道士收回手,拢回袖子里,语气依旧温柔,“我送你出去,你不要害怕。”
罗罗这才反应过来,瑟缩着,小小地说,“不要。”
她细声细气的,一双极美的桃花眼微垂,不敢去看白青州,“下面的道士都在杀我,我不想下去。”顿了顿,这白衣道士实在温柔,她大着胆子,蚊子叫般地问,“你收留我几天好不好?”
许久没人说话,罗罗才抬眼去看他,白青州已经落了地,纤尘不染的白袍垂在枯黄的落叶之上,仿佛落入俗世尘埃。
他察觉到罗罗闪闪躲躲的像鹿一样纯稚的眼睛,微微笑了笑。
“你心性虽纯稚,但毕竟现身为鬼,呆在清心台上,你撑不了多久的,”白青州努力让自己语气更温和些,“不要害怕,我让师兄送你下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