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山的月色如许,薄薄一层银光撒落顶峰泉,半笼银纱,颤了神思。
在顶峰泉边,一个貌美却形容憔悴的女人抱着一个男孩,她入神地望着孩子,眉目温婉唇边含着笑意,“长安,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瘦了啊。”
男孩点点头,手指来回扯着女人手腕上镣铐的锁链,委屈道:“娘,我想天天见你。”
女人眼中的悲伤如雪,纷纷扬扬,却仍旧搂着男孩满怀温柔的说:“快了,等娘完成山脉灵珠,你爹就会来接我们离开。”
男孩想起尊主庙中那颗散发着紫光的明珠,娘总是从胸口抽出灵力供养它,如今已经变成了沉沉的暗紫色。
“骗人,你每次都这么说。”
女人苦笑道:“娘快完成了,这次不会骗你的,长安还信娘么?”
男孩懵懵懂懂的点头,撅着嘴道:“可是我没见过爹,他会喜欢我吗?”
女人开怀大笑,捏捏男孩的脸颊看着男孩的眼睛道:“会的,你和他有一双一样的眼睛。”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好久才能见到娘一次。”男孩再也忍不住,泪珠哗哗的往下掉。
女人愧疚的揉着男孩的顶发,手上的锁链叮当作响,轻声安慰道:“快了。”
季清倚着一侧门扉,坐在尊主庙的门槛上,侧身扭头望着巨大的尊主石像,眼神空洞,无悲无喜。
庙外黑色荒杂的丛林中有人缓缓地走出,树影在月下静静的婆娑舞动。
那人走到了季清的面前,良久不语。
季清转过头看着那人平淡道:“你要杀我吗,季鸣?”
风吹得殿中的微弱的烛火或明或灭,另一侧丹漆斑驳的门扉吱呀作响,枯枝杂叶顺着风旋在地上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
季鸣单膝跪地,目光炯炯的看着季清,似是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了火苗,他拱手道:“尊主,我将向您效忠,此生绝不违背。若违此誓,定当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狂风大作,草木石块飞身袭来,身躯高大雄壮的季鸣在风中稳如沉钟不挪分毫。
“为什么?”季清低头冷笑,竟觉得有些讽刺,“就因为我是季承平的儿子?”
“不止这样。”季鸣道。
季清紧紧盯着季鸣,似是要将他的灵魂一并看透。
季鸣的面庞忽然慢慢染上与他身躯表象不相配的悲戚和脆弱,他身形未动,声音干涩却安宁:“因为……我要助您复仇。”
他胸腔钝痛,顿了顿才继续道:“季家堡当年的灰烬在等您赎罪,而我要告慰一位故人的身躯,我不仅在助您,也是在超度我自己。”
昏暗而明灭的灯光中,季清看到季鸣冷硬的脸上划过晶莹的泪水。
——
宗山,归安城外。
阿琼垂首用长喙梳理自己的羽翼,狭长的眸子水灵灵的瞅着程容玉,然后微微颔首。
程容玉抱着云生站在一块巨石之上,修长的手抚过阿琼的丹顶,“回去请转告风掌门一切小心。”
阿琼仰天清鸣,振翅欲飞,铺展羽毛的风声振聋发聩,仙云再绕其身,她纵身一跃飞向长空。
一根仙羽循着阿琼离开的路径从天打着旋降下,飘落在程容玉的掌心,他小心收入袖中。
白沐尘在远处捂着耳朵喊道:“城外有叶氏弟子赶来了。”
紧接着程容玉果然看到一众骑着高头大马的清俊白衣玄袍的弟子进入视线。不过令他惊讶的是叶玄卿竟然会亲自出城相迎。
“玉清真人,我来接你了。”叶玄卿下马望着程容玉道。
怀中云生在睡梦中打了一下哆嗦。
程容玉脚尖轻点,他翩翩而落,眉目含笑似是瑶山的彩烟蒙蒙。
程容玉道:“叶先生辛苦,是我们叨扰了。”
“真人言重,在下听闻季家堡动乱,已经派人赶去帘山营救季长老,请真人宽心。”
程容玉向叶玄卿走近一步道:“叶先生辛苦了,如此思虑周全的援手,在下不知如何报答。”
叶玄卿目光明亮,刻板的书生气质都有些灵动了,“真人不必在意这些,待云生君的魂钉拔出,你我坐下来对酒畅谈一番,便足矣。”
他接着道:“叶氏仙府中已万事齐备,请真人移步。”
程容玉笑笑,从善如流道:“恭敬不如从命。”
宗山叶氏一直是长洲五大修门最富庶之家,涉猎的香料生意和修门驿站遍布八荒,历代掌门又与宗山尊主表里相依,叶氏一门在明洲的威望极盛。
其府城,归安城,更是名响天下,繁华鼎盛,富庶一方。
归安城的布局沿用了里坊制,最为人称道的是其坊中有人市、妖市、鬼市,这三市在叶氏管辖下建市百余年,甚至三方势力在这里都处在一个微妙的和谐中,足见叶氏令人忌惮的实力和深厚的百年根基。
叶氏仙府建于宗山永晖峰上,并不在归安城中,永晖一山,自山脚就建有可以并排走两列马车的盘山大道,道路直达永晖峰顶的叶氏仙府,众人踏马行山,一路畅通无阻。
沿路奇花异草珍禽奇兽颇夺人耳目,让白沐尘大饱眼福,心道:“此处建得精巧又大胆,心思不纯者恐怕都走不到顶峰,不过这种烧钱的事也只有富可敌国的叶氏才玩得起。”
云雾缭绕间寻觅到仙府宅邸的位置,鸟啼莺鸣,白衣的修士们往来络绎不绝井然有序。此处有雕梁画栋,铺满地面的金砖光彩熠熠未有一丝踏痕,远处钟楼上的金钟与飞流直下的玉潭瀑布合奏出空谷幽兰之音,袅袅入耳。
叶玄卿为程容玉和白沐尘引路,眼下云生昏迷不醒的状态确实耽搁不起了。
甫入正门,白沐尘先去会馆,叶玄卿立刻安排程容玉去见叶氏目前的代任家主叶玄宁与叶玄卿的姑母红莲真人,求其帮助云生拔出魂钉。
相传这位真人生得花容月貌,即使是近百的年岁,相貌也依旧光彩照人不减当年,如今她在叶氏的地位也仅次于掌门叶玄宁。
程容玉远远就看到娉婷袅娜的两排婢子轻纱遮面,手持莲灯,停在一栋阁楼前等候。
叶玄卿送及此处,向程容玉叮嘱道:“姑母离群索居多年,不喜打扰,一日内只见一人,我这次不能陪同前往,望真人一切小心。”
得道的高人脾气古怪点也说得过去。程容玉手指点着云生的软毛,若有所思的垂眸点头应下。
叶玄卿取出袖中准备多时的七彩夜明珠打点给这群年轻的婢子,一群姑娘顿时聚在一块儿眉开眼笑,在叶玄卿和程容玉之间悄悄打量着。
程容玉只能看到叶玄卿的后背,因此他没看到叶玄卿此时脸上的羞赧之色。
在叶玄卿叮嘱之后,两婢子挑开琉璃珠帘,程容玉随她们入内。
阁楼内果然别有洞天,莲灯在黑暗中蓦然亮起,两排婢子在他前方款步慢行,每移一步皆有一景被踏亮,先是小桥流水人家,再是朔漠孤烟、长河落日,令程容玉诧异的是这些都是他过去流浪天涯时目之所及,程容玉抱着云生顿住了脚步。
婢子们也驻步回头,目中秋波含笑,这时一双凝脂柔荑给程容玉递来一方长绢,有姑娘笑道:“这是我们小姐最爱拿来逗人的摄思幻影,公子用绢把眼睛蒙起来,就不会被摄取神思了。”
程容玉抱着云生未动,他身如芝兰笑得倜傥风流,“在下手有不便,烦请姑娘代劳一下。”
持绢的姑娘在一片嬉闹里眉眼含羞的上前垫脚为程容玉系绢,程容玉从善低身,看着白绢靠近,眼前慢慢变成黑暗,耳边是一群姑娘的巧笑嗔怪。
程容玉一臂拢着云生,另一只手被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执住向前引去,纵然十分温柔,可这不太像是刚才那位姑娘的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