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真的，他需要醒来。深入抽离人世的绝地，唯一的光源发自恶魔的瞳孔，环境凄冷幽闭，令一个念头在凯文脑中反复酝酿。

    不过最好先去叫醒安格斯。凯文累了，身为受压成形中的煤炭，他从兄弟口中一度夺得额外的喘息，却丧失了生存动力。求生之路过于艰辛，超乎他浅薄的人生历练，接下来可见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厌倦。他决定自己可以继续梦下去，也许和独眼主人同坠深渊。但安格斯不适合这个梦，对一个男孩而言，恶魔太沉了。身为兄长与叛徒，凯文忽然轻松地意识到，尸体是无罪的，无需为任何人负责。他完了，近乎一具尸体，但他可以做点什么，再度哀求恶魔主人回来。

    凯文将细线在手臂间缠绕两圈，从没过膝盖的水中拔起一条腿。涟漪未及散开，一道深黑色影子横跃过水面、恶狠狠顶上恶魔的躯体,让踩着卵石的脚稍微侧滑。恶魔的身影消失了。

    那女孩。凯文先感到锥痛，然后才明白发生的事。

    他一手扒住湿滑的卵石，一手紧拉连着二人的血管筋脉，这根短绳顷刻便拧出了血，在他快崩断的右前臂勒出螺旋纹路来。一道光从身穿黑色外皮的女孩头部射出……奴役、惊恐、挣扎、窒息。凯文被环绕的活动影像包围，这是来自女孩的痛苦记忆。对恶魔的刑罚过于熟悉，他将自身视作尸体，对精神打击无动于衷，在筋腱断裂声中维持牵拉的姿态。

    女孩身穿漆黑外皮，鬼魅般高速移动。她闪了闪，在荡涤的乱流间再次立定，手捧骨灰坛，狠砸在凯文脸侧。

    一下。两下。凯文摇摇欲坠。绳索另一端，安格斯的心脏是否被扯离了胸腔？抑或生出蜘蛛脚的恶魔头颅正沿着血肉之绳簌簌爬来？他死了，他只是尸体。第三次打击，火光引发雷鸣，他失去分辨真实与虚幻的能力，脱臼的右臂将欲分离。

    然后，绳索一轻，强烈的光照映得洞壁通明。

    在一道连接水潭的石梁尽处，高瘦的人形举着灯柱，手中火焰喷吐。巨响过后，女孩抛出血线，没入潭水中，漫溢的骨灰随流瀑滚落。

    凯文双目半瞎，恶魔和他的仆人自强光中现身。

    举灯柱的生物皮肤灰白多皱，长脸盘上“只有”两只眼睛，瞳孔呈现钥匙孔形，褶皱状的发声器官集中在颈部，腰间皮套内插着能激发火焰与雷声的武器。

    独眼恶魔仔细打量凯文。经过连串惨痛教训，他早就收敛起视人类为牲畜的自大。也许他们低等而孱弱，躯体却蕴含超乎逻辑的能量——无论是他的大敌强仇，还是片刻前敢于出手暗算的女性，甚至眼前舍命营救同伴的家伙，那旺盛、叛逆的生命力令他暗暗妒忌。任何控制都不可靠，尤其在他自身能力严重受限之时。恶魔掂量着他的仆从：绝对理性的霍格人，满载着经验和技能，感受不到痛苦，为获取“研究数据”不介意成为恶魔的载体，但他的目标太过显眼。相反，原本要被丢弃的“骡子”，不起眼的人类男性却具备潜在的优势。

    想到这里，恶魔已有定计。

    凯文眼看恶魔的身体组织由他兄弟的脑后分离，滑腻腻蠕动着、无缝连接到脸上仅有双目的异类躯体，继而完全融合进去。安格斯表情平静，漂浮在潭水中陷入沉眠。恶魔的瞳光则透过钥匙孔形的眼睛与他对视，莫可抵御的思维径直涌入他脑海。

    ——凯文?格瑞，我释放你。

    凯文瞥一眼安格斯，心说，我的命早就不属于自己。

    ——既然如此，以你兄弟的生命和自由，我同你订约。

    恶魔截断两人之间的血绳，染血的食指滑腻冰凉，在凯文额前写就长串文字。接着，他将手伸向异形的后颈部，一阵牙酸的掏索声后，掂起一片指甲大小的芯片，将它猛然贯入凯文的前脑。

    强烈的生物电讯号依次点亮了中枢神经系统，经验和技能由芯片式外脑涌入，反射回路被连续强化。想象中洞穴的穹顶炸裂，无数归巢的蝙蝠化作矢量线条，在矩阵图表中拖出层层坐标。

    凯文?格瑞接过冰冷的武器——“和平缔造者”M1873单动式转轮手枪，六发.45口径黄铜子弹在弹巢中跃跃欲试。

    “一命换一命。”他扳动击锤，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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