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观察情况，继而在森特先生难以回看的角度打个响指，发现对方试图扭头时瞬间涨红了脸，才满意颔首道：“去观察站，卸下补给，给船充电。至于软组织扭伤的家伙，他要干嘛我就管不着了。”

    脖子扭伤虽非大问题，但极其影响作战能力。考虑外部环境随时可能充满敌意，杰罗姆颤颤巍巍，从腰包摸出贴身收藏的透明酊剂，把小半瓶都倒入茶杯。不忍看他努力凑近杯口的样子，薇斯帕帮他插上根芦苇管，再用白手帕为他擦擦嘴角。

    “一切都在控制中。”森特先生叼着吸管说道。

    其余两人被迫翻起白眼，任凭他嘘嘘呵呵地吸干茶水。

    德怀特饮下自己的热茶，拍拍他带来的保暖外套。

    “小姐，请披上这件连帽的裘皮，我得说你看起来很不错。嗯，再给控制一切的这位穿上套头衫，戴好这顶红帽子……你们捂严实些，以目前的高度，机舱对接和增压时的低温足够冻死人。”

    换做平时，杰罗姆会非常排斥这件红绿相间，充满了麋鹿、雪花和松树图案的手织厚毛衣，更别提红面白底的尖绒帽了。但德怀特唯独带来这两件，他总不好跟薇斯帕交换穿着。一转眼，原本干练的杀手装束被宽松的外套遮盖，整个人陷入轻松、友善的节日气氛。加上方才喝下的止疼剂迅速生效，他的状态近乎醺然薄醉，进一步拉低了判断力。“会不会有点傻？”

    薇斯帕裹在裘皮大衣里，阳光一照周身闪烁，简直漂亮极了。她咬着上唇，把杰罗姆帽子末端的绒球拨到左边，诚恳地说：“自信点，没法更可爱了！”言罢还嘟着嘴，往他脸颊虚印一记响亮的吻。

    颈部的疼痛在消退，因为受伤而被特殊照顾，杰罗姆几乎回味起舒适的家庭生活来。哪怕他并没有那么醉，仍在心里自我安慰：看上去像个傻瓜没什么，总比破门而入的索命煞星要强。说到底，他俩毕竟被人救了小命，理当软化一下生硬的形象。

    “快到了，跟我到下层甲板的观察室。船会自己系锚。”

    飞艇艇艏穿破重云，覆盖苔状物的多皱艇身挂满碎云。一点钟方向，冰冷的西风里浮现出三片宽广的碟形平台。上下三道同心圆，被无形的磁性锁链自圆心贯穿，牢牢锚定在半空。透过观察室的十字窗，眼前违背常识的景物由远及近、越发放大，面积已不亚于海中孤岛。岛屿外周的一圈红色示廓灯偶然闪动，照出许多半地下建筑物的环状窗口。飞艇不断接近，浮岛一角上升的烟雾信号指明了风力和风向，再近一点，就能看清环窗背后走动的人影了。

    薇斯帕大睁着眼睛，一时不能理解目中所见。杰罗姆曾目睹许多奇观，眼前的浮岛虽不如协会总部的“星环”壮丽，但对他的冲击更为巨大，连手掌都在颤动。他有过最荒唐的“记忆”——某年某夜，乘风飞行的“伤痕女士”载他前来此地，与另一只透明巨兽激烈交锋，涌起的强电激发出万千光芒（见第一百零四章《链条》）。这段恐怖经历超乎人类的经验范畴，成为潜藏于头脑深处的梦魇。杰罗姆紧张地搜索周边，生怕虚空里栖息着某只怪兽，将现实再度撕裂。

    难以遏制的焦虑中，薇斯帕与他两手相握。

    看他一副恐慌发作的神情，不知为何，德怀特忍住了到嘴边的嘲讽，晃晃脑袋说：“该死，放松点！这只是个观察站，没人会被吃掉。”

    杰罗姆几乎用和解的目光看向他，再冲薇斯帕勉强笑笑。

    “面包圈恐惧症。中间开孔的圆形总让我呼吸困难。”

    “好吧，”薇斯帕依然握住他手，平静地表示，“我能接受这解释。”

    明白自己那习惯性的撒谎病已无药可救，或者说，他必须使用比喻才有勇气表达内心的恐惧，杰罗姆?森特满怀愧疚和感激，小声说：“对不起。为每件事。”

    见他俩良久对视，德怀特发出“啧啧”声，禁不住引用了现成的句子：“‘为了爱，看我们都干了些什么！’”

    异样的宁静中，“长须鲸号”引擎停转，臃肿的乌贼身躯抵近浮岛，气阀半开，探照灯似的“眼睛”不住变换角度，瞄准烟雾信号附近高耸的系泊塔。这奇特的飞行器完全像一只活物，舒展多节的触手攀住了系泊塔顶端，再将艇身携带的静电完全释放。飞艇腹部降下对接桥，锁定声响起，与碟盘内部贯通的通道开始加压。

    稍顷，杰罗姆和薇斯帕并肩站在气密门前。身旁德怀特指挥着高大的机器人，准备推动装满补给物的滑车。

    当气闸洞开时，面前一列金属堤岸弧形伸向远方，围拢住宽阔的绿色湖面。碟盘内部原来是一汪浅池。水中央浮现出一座小岛，再仔细看，这岛酷似人体的形状，光溜溜的巨大头颅浸没在水中，唯有后背和屁股高出水面，稳健地漂浮着。装满工作人员的细小拖船在四围逡巡，岛上的各种建筑物反射着冷光……万一这是个凶案现场，撅着屁股的受害人估计是被彗星撞击所杀，或者单纯想不开、在游泳池里闭气而亡……整个场景极度荒诞，带着红帽子的森特先生本想发表些见解，临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你们很幸运。上次来，正好屁眼对着门。”德怀特若无其事地说，“见见亚当，留在地球的最后一位月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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