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桶里冒出来的，是混合着大蒜、韭葱、腌萝卜干和刺鼻辣椒味的奇诡香气。羊脑被火麻子油酥炸过，即使嗅觉分辨不出，他知道这道菜肯定还掺了伏特加。族人们除非上战场，平时很少饮酒，女先知和疤面人明显都是来蹭这道“壮行菜”的，否则才懒得为必胜的作战现场督阵。

    身处寒冷饥饿的异乡，迎着高地猎猎的西风，一碗蛋白质和胆固醇爆炸的迷幻汤下肚，头顶白垩色的颅骨决死冲锋……想到这，森特先生脸颊抽搐，再三表示之前吃过晚饭，礼貌地转身便走。他只希望这俩人吞掉了满含酒精的羊脑后，明天中午前还能记得给他简报。

    举步离开吞噬声响的苦麦田，杰罗姆踩着半硬化的土壳，跨过田畦和灌渠，接近了通往小镇的路。他路过明亮的麦收营地，牲口饮水的长木槽波光粼粼。黑暗的田里，收割机器日夜不息，一人多高的植株接连倒下，

    给营中负责打麦的男女提供了无限的原材料，也让这片区域掉入半凝固的时光。

    搓、刷、冲、碾，能够想象到的、各种形状的脱粒工具同时开动，骡子和马不住绕圈，陆续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他甚至认出了一些小镇的居民。宽木铲扬起的麸皮仿佛小型尘暴，方才短暂的军事行动并未触及营地，而向漫长冬季争夺粮食的战斗才是真正的生存之战。

    食物，总是食物。一端是脱粒的苦麦混合五分之一的麦麸装袋运走，另一端，老人和孩子跟随小车出现，车上卸下成桶的食品。人们或坐或站，脏乎乎的手捧着木碗、薄铁盘、陈面包做的容器，一勺一勺，接过白菜、豌豆、圆葱和板油熬制的蔬菜浓汤。含麦麸的黑面包掰开传递着、蘸着汤汁送入口中，咸鱼干、熏肉经过充分的咀嚼，再和辣马铃薯一道被咽下，大桶的酸渍包菜转眼见了底。孩子和老人喝着牛奶煮杂麦，咬着乳渣饼，为烤红薯剥皮时呵出阵阵白气。营地中间，两个巨大的玻璃罐并排竖立，左边装满发酵的甜面包汁，右边则是大量腌菜之后剩下的酸汁，淡红与浅绿，两道液面在“汩汩”声中降到了底。

    站在营地一角的黑夜中，目睹被注入魔力的劳作和进食的过程，杰罗姆不再抵触将“乡亲们”视作自己人。看他们为田地里的收成付出的催眠似的专注，以及在和平气氛中吃饭交谈的样子，他瞬间明白了、当初执意留下来的初衷——在野兽盘踞的残酷自然界，收获的幸福照亮了生存的孤岛。幸福不与人分享便无意义，而孤岛结出的果实不论多么苦涩，都连着他的根、固着于土地，值得横剑守望。

    喂牲口的人看见他，丢下装满咸豆子的桶，紧张地胡乱理着头发。杰罗姆掬一捧水洗去脸上的尘埃，冲他稍微点头，走上身旁的砂石路。

    路面“沙沙”响着，是夹在前后两处光源间灰沉沉的线段。汪汪扑棱着四条腿快速出现，绕着他的脚边转圈，一只气球狗紧随其后，复制小狗的每个动作。忽然，气球脸的样子发生变化，人类的五官覆盖了络腮胡子，浣熊样的身躯兀然直立起来，背负两手边走边问：“看来，我们客人都睡下了？”

    听见朱利安的声音，再对比气球狗煞有介事的鬼样子，森特先生竭力忍住到嘴边的狂笑。“嗯……气球狗大获全胜，其他人基本没插上手。”

    气球朱利安沉吟不语，应当也在思索杰罗姆所忧心的那些破事，当然他对伦理困境嗤之以鼻，很快就从沉默中解脱出来。

    “根据可靠的消息渠道，巨型管虫喷吐的绿雾随风扩散，让‘落日峡’以西也遭了秧。峡谷东面接邻的马硕领地，断断续续受攻击蜂的袭扰，道路断绝日子很难过，你带去的佣兵暂时还没音讯。另有小规模的虫群向西移动，报告攻击人类和牲畜的范围、与绿雾覆盖的区域高度重叠，应当接触到了马斯洛?奎因男爵的势力边缘。要不然，他也不会着急进攻狼王这个扎手人物，捎带还照顾一下咱们。请别过分高估气球狗的战力吧，小小光束对人可能有效，但挡不住大量虫云。”

    “我看没什么有效手段能挡住虫云。”除了约瑟夫?雷文之外。杰罗姆回忆在“叉叉堡”远郊击落了上千只攻击蜂的雷文，由于那次威慑，才让背后的恶魔收敛了这么久，至今不敢轻举妄动。“独岭镇有新消息吗？”

    “镇上还算平静。许多猎人组织起来保护商道，弓箭自然射不了虫子，但他们主要的威胁是流窜的流氓骑手，跟来到我们镇上做客的骑手差不多。这伙人不被雇佣的话，随时可能朝犯罪领域转型。”

    没错，杰罗姆确定，几天前光临他镇内的十几个骑手就属于这类渣滓。他们接下霍顿勋爵发出的“拓荒令”，实际上作为仆从军、侧翼袭扰和勋爵作战的王国军队，趁机在军事分界线左右占地为王、掳掠人口物资，干些刀头喋血的疯狂买卖。被称作“自由骑手”的各路豪杰本擅长在平民中制造恐慌，不受任何公序良俗节制，到处横行肆虐。两相比照，让原本有点强盗意味的杰罗姆一伙人，看上去好似神庙壁画上刮下来的救主，脑门自带贵族骑士的树状谱系图，明显更受欢迎了。

    道路左侧出现插在高杆上的黄色灯球，无数小虫飞旋舞动，下方的碑石刻着“磐石镇”字样，标志着森特老爷得胜归巢。这些使用化学能发光的小东西，也是他从“破产之家”带回来的玩具，白天吸收阳光，夜晚自持发光，很适合用作城镇的照明设施。前方还有六七个灯柱耸立，照得镇内主街光华四射，许多店铺流出食物香气，不少仍在营业中。

    道路两旁的建筑曾遭“火柴帮”歹徒焚烧，许多木结构原本摇摇欲坠，但城镇重建的速度被杰罗姆砸下的金币和新来的投资者拉动，面貌几乎日新月异。走进经过扩建的旅店大堂，只见高朋满座……不，杰罗姆重新调整视觉，确切地说是僵尸盘踞，所有人都双目无神、死盯着挂在整面墙上的白布单。每张桌上摆着的胡瓜鱼干、血肠和香肠没怎么动；大部分客人偶尔嚼一粒碳烤麦粒，或心不在焉地搅动鲟鱼肉碎汤，唯有苦麦啤酒消耗极快。

    悬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