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相信他只要继续开始认真修道，就一定能如以往一般一骑绝尘。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已经绝不可能了。

    ……

    乐超遥之所以认为八九玄道功有问题，是在深刻研究气行学的基础上得出的结论。

    虽然一开始修行出问题的时候，乐超遥也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可是翻遍了八九玄道功法的各种注本，都没有得到任何启示。

    直到他在藏书阁中发现了那本八九玄断案。

    这本书藏在很深很书密的地方，与那些动辄万字起步的注疏不同，只有薄薄一本，而且还是手写抄本，字迹清秀，但是序言部分被撕掉了。

    事实上八九玄功法典原文字数很少，而八九玄断案以一种与其他注本完全不同的语言格式，写下了比原文还晦涩难懂的文字。

    他顺藤摸瓜找到这种语言的本源，他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一门学科叫气行学。

    藏书阁中只有六本气行学书籍，乐超遥全部泛读一遍，终于能大概看懂八九玄断案在说什么。

    这对他带来极大的冲击。

    这本书用气行学把整个八九玄功法典的文字全部解构，并在此基础上指出了八九玄道存在不可调节的矛盾，这个矛盾其实本来应该在最后完全解决，形成修行方法的闭环，但是整本法典到最后一篇以一句“应顺天行”戛然而止，却因为八九玄功法典本身是以散文的形式书写推进，令得那本书所指出的矛盾很难被发现。

    这对八九玄宗弟子来说，无疑是真正的叛道叛宗，背弃祖法。

    乐超遥情感上最开始是无法接受的，但是将八九玄断案所讨论的情况印照于自己身上，完全相合，不自觉的被吸引过去。

    于是他开始研究气行学。

    他托了很多关系在宗门外借来了很多气行学书籍，借书给他的人都很诧异，因为八九玄道所论都是功法的运行，气只是作为自身的能量储备，用以运行功法；而气行学，则是思辨气本身的运行，这在八九玄道看来只是小道，甚至是异端。

    乐超遥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想解决问题。

    在对比了所有的气行学书籍后，他发现还是藏书馆的气行全解和气行学引论最好。

    往后的日子里，乐超遥便每日泡在藏书馆中学习气行学——之所以不借出去，是因为八九玄断案在禁借区，而这本书才是他真正要研究的。

    最重要的是他也不愿面对着师父研究这些东西。

    他当然知道，这种事在师父眼里，是不可饶恕的。

    但他无法解决自己的问题，所以无法停下。

    师父或许会对自己没有进步更加失望，所以他选择了继续学习。

    那次大会他没忍住自己的不平而发言，至今还有些后悔。

    ……

    因为他这样选择，而且他的速度不够快，所以有些事情就必然会发生。

    比如说被逐出内门。

    比如说被师兄们看不起。

    比如说在宗门以逆徒为名号造成轰动……

    又比如说，师父新收了入室弟子。

    当乐超遥看到公告上写的是什么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看向他。

    谁都知道那些年宗主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各种方面都表明过，乐超遥将会是宗主的关门弟子。

    因为他是那么优秀，可能没有人会比他再优秀了。

    群众总是对这种站在风口浪尖的人物保持着看戏那种评头论足的姿态——无论他是何种情绪，怜悯也好，嘲笑也好。

    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有乐超遥平静如常。

    如果不是前些天的那封信和师兄们的话，他今天大概也不回来看公告。他几乎没看过公告。

    所以他也平静如常的离开了

    ……

    听到这个消息最震惊又情绪复杂的当属北院诸人。

    乐超遥是自己选择来到北院居宿的。

    而且来到之后，乐超遥对北院给予了太多帮助。

    “乐师兄……会不会因为我们耽误了修行啊？”那个叫路小雪的女生担忧的说道。

    “想什么呢。”云株说道：“别那么自恋以你那简单的头脑去揣度乐师兄，乐师兄怎么可能会因为我们这种人、这种人……”

    他说道最后越来越气，少年无法忍受自己憧憬的人被旁人这般指手画脚，自己又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乐师兄确实不是那种人，而且宗主对乐师兄更重要，他怎么可能会故意辜负宗主对他的期望。”一个冷静的少年说道，他是平时一直在一旁沉默的徐一清。

    “可是……”木华支支吾吾道，“我每次去找乐师兄，他不管在做什么都会回答我……”

    众人都沉默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每个人都是如此，他们每一次去问修行问题，乐超遥都会回答，而且是很详尽的知无不答——他们很清楚，这当然很浪费乐超遥的时间，更加是打乱了乐超遥自己的学习节奏。

    但是乐超遥太厉害了，没有什么修行问题是他解决不了的，而且他太温柔了，大家都会忍不住依赖他。

    “我们应该更努力……”云株沉声道：“不能每次都依赖乐师兄。”

    “可是现在，宗主大人又收了新弟子，乐师兄以后会不会就一直留在北院了？”路小雪说道。

    徐一清说道：“有可能，但我不希望这样。”

    云株点头说道：“我也是。”

    所有同学都用沉默的方式认可了他们的说法。

    “所以你们想怎么做？”

    乐超遥走进来，看着一屋子少年少女。

    这……

    “我现在进来是不是不合适？”他忽然又这么说。

    大家都有点心虚不敢回答，就是木华呆头呆脑的说了一句：“是啊……”

    乐超遥笑道：“没错，就是这样，世界上就是有很多不合时宜的事，但他终究会发生，就比如说现在的我。”

    然后乐超遥突然放大了声音：“又比如说你们的师长们和两位院长就在外面偷听了很久——”

    众人一片震惊，主教修行的林老师走进来，不，准确来说是被推出来，“被”作为代表推进来，用一个尴尬的笑解释了问题：“你们继续……”

    乐超遥接下来说道：“但无论如何事情就是发生了，无论你喜不喜欢，被迫还是主动，都要接受。区别是后者尚有选择的空间——我既然在这里，并且我说过可以为大家排忧解难，那么你们就应该来找我解决问题，并且尽快解决自己的问题，直到不需要我为止。”

    有人举手打算说什么，乐超遥并没有让他发言：“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首先我确实是瓶颈期，而且没有突破的迹象——这不是说我付出多少时间的问题，而是我有没有想通的问题。这件事云株说对了，我不会因为你们耽误自己。”

    原来你从那时候就开始听了吗……

    “其次，我师父，也就是宗主，无论如何也希望我能在八九玄功上有所精进，同样也希望宗门里每一个人都有所精进。师长们说修道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所以你们也不想太依赖我，这点我明白。但是你们要知道，这不是依赖的问题，因为如果你的修道功夫没有用到的话，我的回答对你们起不到任何帮助。我只是随时指点你们已经做到但没有想通的事情。”

    林老师随声说道：“是的，你们乐师兄是宗主亲传的弟子，在八九玄道上的领悟要深于我——我虽然是大家的老师，但是我从未就学内门，我能教的，只有功法典上的东西。如今乐师兄在这里，你们每人自有进境，应当就正于他。”

    “其他的事情就不要想，尤其是有关于我的。”乐超遥说道，“我的问题很复杂，如果你们想要有什么作为的话，你要学习齐孟冬，他就是从外门进入内门，再成为宗主的弟子。你们如果成为宗主的弟子，自然便有发言权。”

    说完他对着林老师点了点头。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们的老师吧，他这么想着，走出了教室。

    两位院长和几位北院的师长在门口表示了对他的感谢，他也不再多说，只是看王院长的眼神有些别的意思，但也没有细问就告辞了。

    他今天其实有点累——尽管他表现的一如既往，但那件事终究不能说是毫无影响。

    宗主商融新收的弟子名叫齐孟冬，是八九玄宗的一支供家的儿子。

    能成为乐超遥之后的入室弟子，天赋自然不用说，而且他切实的经历过在外门学习转进内门的辛苦过程，与他一开始就做宗主的弟子不一样。

    在众人看来，这当然比乐超遥更踏实。

    这意味着大概就不会走乐超遥的老路，能比他发挥出更强的才能。

    乐超遥心里很明白，也接受这一切。

    但他还是无法不感到失落的苦涩。

    突破还遥遥无期，看不到光点。

    曾经那亲如父子的情景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他突然感受不到自己在这修行的路上前进有任何意义了。

    师父是他的全部，却已经放弃了自己。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甚至要叛道叛宗去前进啊……

    ——“小师弟。”

    乐超遥感觉自己可能有点幻听，现在小师弟是那个叫齐孟冬的家伙。

    “小师弟。”

    关我什么事。

    “乐超遥！”

    所以说了你不要来啊……乐超遥抬起头，终于正视那个少女。

    “师姐……”

    “云株赢了，还没来恭喜你呢。”商莹说道。

    她是商融真人的女儿，也是宗主的第六位弟子，他的青梅竹马。

    两年前他们还住在一个房间里。

    现在不管是谁来他都有办法应付过去，唯独面对她就不行。

    所以只好什么都不说，低着头沉默。

    “那，这个是给你煮的姜茶，天气很凉了，你一直都不注意自己身体，这个一定要全部喝掉……嗯，还有师弟师妹们的。”商莹牵起他的手，把一提温壶递到他手上。

    乐超遥接过壶，手无力的垂下去，然后壶也坐落到地上。

    任谁都看的出来乐超遥这时候的心情。

    于是她就很自然的抱了上来。

    以往她捣蛋被商融真人骂的时候，乐超遥会这样做。

    这表示安慰……还有更多说不清的意味。

    虽然现在反过来了。

    “抱歉……”乐超遥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

    “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有多努力的。”

    乐超遥脱离出来，对她说道：“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这样也好……”她看着他还在那里闹别扭，柔声说道：“乖，听话，不要太伤心。”

    “你不要装模做样啊……”

    “你才是装模做样。”

    “我没有装模做样。”

    “……”

    商莹一直知道她的小师弟在某些方面特别执拗，放在以往早就吵起来了，但是——“诶，虽然小师弟一直是那个样子，但是今天师姐我呢，有足以包容小师弟无理取闹的中二行为的宽容心量，所以我不计较的。”

    “你凭什么这么得意洋洋啊。”乐超遥笑道，“小师姐，虽然我现在水平下滑厉害，但是你可能还是打不过我，所以你可别这么嚣张。”

    商莹修道天赋不是很好，如今也才将将达到乐超遥去年的境界。

    “喂你现在可是叛宗逆徒诶，嚣张的是你才对吧……”她看到乐超遥笑，自己也便笑起来，如以往那样互相挖苦。但是笑着笑着，那份笑容所透出的温柔，与眼中闪烁的泪光，让她的心情无法骗人。

    乐超遥像她刚才那样，像小时候那样抱了一下她，然后说道：“我没事的，这毕竟是我的选择。”

    商莹说道：“修行上的事情我是不懂啦，我可能永远也追不上你和父亲，我也不知道修行有什么用，只是父亲叫我修行，大家都在修行，我也跟着修行……我只是觉得没有师弟在的地方很孤单，都没有人肯听我说话……我知道你的，其实你现在肯定很困难，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对吧，如果是以前的小师弟，很快就会回应大家的期待的，可是、可是……”

    她似乎是要解释什么，但是越说越乱。

    她胡乱抹着脸上的眼泪，终于说道：“你会一直在这里的对吧？”

    “是的。”乐超遥轻声应道[陈1]，“但我要回去，还需要一些时间。”

    这便是许下了约定，必然会完成的约定。

    当乐超遥被内门驱逐的时候，当所有人都对他开始感到失望的时候，只有她一直没有看不起他。

    商莹在课习之余，听说他在学气行学，竟然自己也买了气行学的书籍开始看，即便她连看懂一页都很困难。

    这些事他知道，她以为他不知道，也没有告诉过他。

    乐超遥是天才，那个商莹，宗主的女儿，本该受到无尽宠爱的美丽少女，却一直不断追赶他的影子。

    她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如今许下了约定。

    所以乐超遥也有了再次前进的理由。

    [陈1]后来在乐超遥离开的时候他才想明白，其实当他不再是天才的时候，八九玄宗就已经没有他的立锥之地了。

    如遇断更，未更新，可到新站www.xunsilu.cc(新丝路文学网）查看最新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