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骗你。”
“那我跳下来了?”时衣犹豫了下,闭着眼从树上扑下。
何麟这回稳稳的把人接在了怀里。
“咦?真接住了。”
“傻丫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何麟抚上他头顶,心中又气又心疼,“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乱跑了,万一出个什么事,你要我该如何?”
时衣揪住他袖子,把脸深深埋进他胸膛,声音闷闷道:“我只是……只是害怕……怕不能跟你在一起,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了。”
“待忙完这几天的事儿,我便给你安排个合适的身份成亲,裘老爷子那边……”
“别提裘家!管他们作甚!是我要嫁与你又不是他们!你再提,我就跑外头去随便找个人嫁了得了!”
“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
见她如此抵触裘家,何麟料想必是裘家那头对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由此对她更感怜惜。
不过这几天需做的事也着实多,他多数都待在的外头。而时衣也不知算是给他添堵还是省事,竟跑外头游走了一圈,然后光明正大的进了朝廷新赐的状元府,对外道的是状元在老家早结下的小妻,姓林,名时衣。
这下好了,直接生米过渡成了熟饭,何麟想不应下都不成。
何麟从偏院的外乡来、父母早晚,亲戚关系淡,时衣又出门露面得少,他们俩自然是说什么是什么,于是新中的状元不但相貌好看才识渊博,家中还早娶上了位仙女儿似的小娇妻,而且也没像话本子里头那般飞黄之后弃旧娶新一事不过半天便传遍了全城,甚至连王契辞别时也拍着他肩语重心长道:“没想到你老早家里头就给你安排了个小娇妻,早知道当初就不拉着你去奔花楼了,幸好你也没跟我去,不然我多对不住嫂子。真可惜我消息得的晚,又正赶上嫂子身子不适,不然我还真想同她认识认识,话说回来,你那日画的仙女娘娘就是嫂子本人吧,你也太不应该了,怎么能卖自家媳妇儿的画像呢!”
何麟:……有理说不清。
“对了,你回康安镇之后帮我多留意留意裘家,若有点什么风吹草动,记得给我透个消息来。”
王契一下子瞪大了眼,“你不会是惦记着人裘家的大小姐吧,家里头都有位妙人儿了,怎么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何麟:……真的是有理说不清。
王契最后还是答应着说回去会帮忙打探消息。
不过再等这消息传来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派信的小童把信送到寺门口时他正陪着老臣们在寺中祈福,时衣总念叨寺院中烟火气重不爱来这儿,何麟又惯着她习惯了,所以来不来也就由着她去,其他人只当他是疼爱这个妻子到了极点,可只有也他自己晓得,他这个丈夫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两人别说拜堂成亲了,就是连提亲都是没有过的,尤其是他一回醉酒后还与时衣坐实了夫妻之实,她自己竟然都不急这事也就算了,也不许他提,一说到裘家就要吵闹发难,弄得他实在没辙。
一想到夫妻之实,何麟不知想到了什么泛红了脸,忙咳嗽几声以试图使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正在这时,寺中的大僧迎面走了过来,将他拦住问道:“请问是何大卿官?”
何麟秒正色起来,微微点头。
“信童原本将你的信放在了我师兄处,但因急事去了别处,所以暂在我这儿代为保管。”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信件递给他。
何麟忍住他上下打量的目光,做了个官礼道谢就准备错身离开,对方却在这时把手横栏在他身前挡住去路。
“何大卿官可是家里头养了只妖精?”
“你们出家人也喜欢开这种不正经的玩笑?”何麟挑眉,时衣容貌世间难寻,性子又古灵精怪得很,再加上何麟对她极为宠爱,所以她虽露面得少,京城中讨论她的却多,私下也喜欢拿“妖精”来做比较。
“此妖精与你们口中的妖精可不是同一个意思。”大僧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妖精待你倒没什么恶意,只是她想要于人间游走,必然得借个身份,何大卿官还是了解清楚这点为好。”
“?”何麟听得云里雾里,还想让她再说明白些,大僧却已经摇头晃脑的走远了。
王契的信内容并不多,先提了一番他最近的经历,其次便是裘家,风平浪静。
除了一点。
裘老爷子最近在焦虑着自家女儿的婚事,快十八年纪的姑娘,却一直没相中想嫁的人,来谈亲的喜婆年年能塞满整个厅堂,她硬是一个没答应。
何麟眉心深皱。
他想到了大僧的话。
回去后他故意又在时衣面前谈及向裘家说明此时,时衣一如既往的炸毛不许他再讲,然而这回他却不准备再轻易放过她,软声软气的劝道:“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一贫如洗的穷酸书生,更何况如今你我已有夫妻之实,回去大可讲我二人已拜堂成过亲,你父亲总不能这都还要出面相阻。”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时衣,我不想你与裘老爷子闹得不可开交,我父母去得早,但我希望你与我在一起能得长辈的祝愿。”
“若真要让裘家晓得了,那只会是诅咒才对。”
“怎么会?哪有这样做父亲的,你可是他亲缘女,裘家大小姐。”
时衣猛地抬头,面色苍白无血。
何麟安安静静瞧着她,然而等了半晌,她也未再发出一言。
他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当夜他踌躇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往康安镇裘家写去一封书信,二日清晨便借了朝廷的鸽子往康安镇送去,回信地点定在了大僧所在的寺院。
而短短三日,便得了回信。
取信那日天儿落着小雨,大僧似知他会来,一早就撑着伞在寺门的阶上等他,待他走近,立即讲拿着的东西放到了他手上,叮嘱道:“到没想到你竟真是个不知情的……妖生而无人形,所以多会照他人模样幻化,你大可循着这条线索去找本身,有猜测之物,便可用此物判出其为妖邪否。不过,凡事多三思……”
与来信一同到手的还有一串佛珠。
何麟把佛珠收捡好,当场拆开了那封信。
这封信的内容比起王契的来说就要丰富得多,洋洋洒洒两大页纸,细密的小字,字算不上好看,组合起来的话的意思就更难听了。
大概便是骂他胡言乱语污蔑裘家小姐名声,人家一直好端端的待在府上何时与人私奔过,更别提还是让生父逼嫁导致的私奔。
细雨骤然落大起来,何麟很快被打湿了个透,头发黏腻的粘在脸上,再华贵的穿着在此时也只显得狼狈不堪。
这封裘富人家亲自写来的信,仿佛在明晃晃的质问他,为何会丢下苦等的时衣,反而与个假扮成她不知为何物的人共度这么长时间。
他从未想过妖物这东西是真实存在的,更未想过这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直到他赶回将画着时衣模样的画像找出来,同时佛珠也对应般发光发热时,他才真的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恍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
而此时的时衣也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面色难看的撑伞寻了过来。
一推开门便让佛珠散出的光刺得退后几步,不等她反应过来,何麟便开始了一连串的质问。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扮作她的?从我中状元起?难怪一直不肯让我与裘家说,是怕被他们给拆穿了吧。亏我待你如此之好,你却借了她的皮相假扮成她使我二人分隔两地,你可晓得时衣此刻心中该是如何煎熬,她以为我负了她、骗了她,心中又该是如何伤心难过!那大僧还道你对我无甚恶意,可时衣又如何呢?你幻的是她的模样,怎还能对她如此狠心!为一己私欲残害他人,我瞧当初予我画纸那人恐怕不是神仙,而是你的妖邪同伙!”
“我没害过她半分!我……”
“你还想要再狡辩!伤人莫过于诛心,你……”何麟愤愤往画上一拍,时衣却捂着脸惨叫出声,身上冒气轻烟来。
同时掌心的烧灼感痛得他下意识弹开了手后退两步,仔细一瞧,原来是被他意外拍到画上的那串佛珠已将纸上画的人烧出了团焦褐,泛点火星。
“阿麟!你快将那佛珠挑开!我会与你解释清楚……”
何麟立即想要上前行动,却在即将碰上时停滞在了半空——
都说妖精最擅长蛊惑人心,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好妖,倒不如趁此机会除了为好,也免得再对时衣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想到此,他缓缓捏紧了手,背过身去不忍再看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却无法不去听背后传来的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阿麟!阿麟!阿麟!傅长麟!
我不是她!我是时衣!
阿麟!
傅长麟!
你骗我!
你又骗我!”
何麟猛然睁开眼,额间已是冷汗涔涔。
他回过头,整个院落空荡荡、静悄悄的,除了落在地上的红面伞,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一侧的桌上,画纸重归净白,半点看不出那上面曾经刻印着一位妙人,只除了上面烧焦了的那两块印记,如同在与人昭示它已然报废。
他就这般在桌前坐了一天,直到天色渐暗,才失魂落魄的站了起来,脚下踉跄几步,头也不回的钻进下了整日不停的雨幕中。
身后的是在伞面上撞出“啪嗒啪嗒”响声的雨,伞下罩着的,是一支断成两截的银杏叶玉簪,以及一首让水浸花了字的小情诗。
——问女何深闺,周公夜相会。
何麟又回去了康安,这次他如愿以偿的向裘府求娶到了时衣,虽然一开始她还赌气不愿见他,但接几封内容规矩却又情真意切的信送去,最后尽管还是不肯与他见面,但终是讨回了她欢心。
好在所选的吉日离得近,何麟准备好了一大通说辞,准备在新婚当夜与她讲个明白。
王契是最后一个离开京城回康安镇的,所以整个镇上也就他对何麟的情况只晓得最清楚,见何麟一回来就要娶裘家小姐,还是正妻,他不由得惊道:“你始乱终弃?小仙女嫂子呢!”
“说来复杂。”何麟皱眉,“我同她待了这么长时间,竟都没发现她是个画妖,见我与时衣两情相悦,才故意化作她的模样假扮成她来找我,使得我以为……都是那画卷的错!”
“妖、妖怪?”王契瞪大眼,瞧着面前灌着酒的何麟,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在说胡话,“话说‘失忆’是哪位?”
“是时衣!这可是她的小名,说了你也不知道。”
“他?她?你指的是裘家小姐吗?你何时竟与她两情相悦了?”
“改日再与你详说,我得先去寻她好生解释一番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你且先说清楚啊!”王契愣愣的瞧着她远去的背影,都快被他的话给整蒙了,“真是妖怪吗?长得跟仙女儿似的妖怪,就算是要被咬上一口那我也乐意了,何必再降次来找远不如的裘家小姐呢。”
但这话何麟是听不见的了,他人已经趁别人不备偷偷钻进了新娘的喜房,新娘子正规规矩矩的盖着盖头坐在床边,他刚说了几个字便让她认了出来,轻声呵止道:“何大卿官,时辰还未到。”
“时衣,你可是还在与我置气?”
“时衣?”新娘子口气顿时委屈了下来,“瞧着大卿官是喝糊涂了么,怎的新婚夜口中却喊着别人的名字。小女姓裘,名悦歌,小字依依,可不是你口中的什么时衣。”
“时衣,之前是我不好,你可别再如此逗弄我了,你可还记得你向我索取定情信物时……”
“小女是瞧着大卿官在信中如何正经才应下的这门婚事!怎的到这时大卿官却尽说些胡言乱语坏小女名声!我与大卿官这不过才头一回见面,如何来的定情一事!”
何麟神情一顿,也不管唐突与否,竟伸手一把扯下了新娘子的盖头,惹得对方娇呼出声,吓得泫然欲泣。
那是很好看的一张脸,温婉明媚、楚楚动人。
却也是与画中的时衣,全然不同的一张脸。
何麟再做不出任何表情,说不出任何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