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老族长快死的时候，指定我和光头叔——就是我的族叔——陪葬，说是我俩的箭头准，打得着野物，可以保证他死后不会饿着。”计五喝了一口酒，又抓一大块肉在手上。“那天晚上，我和光头叔关在一间四壁不通亮的屋子里，和所有第二天要下葬的东西在一起，老族长也在里面。光头叔说，明天天一亮，我们就会和老族长、和着满屋子的财物一起埋进土堆里，埋进土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光头叔说他活到快三十，也够本了，只是可惜了我。等晚上，外面的人差不多散了，光头叔就和我一起抬起棺盖撞土墙，谁知外面听着没声，其实还有五个人，光头叔砍翻了两个，我射杀了三个——那是我用过的最好的大弓啊。”

    “殉葬的大弓？”

    “嗯，是。”计五接着说。“我准备要跑，光头叔说族中其他人都在邑中，就是马上赶过来也要不少时间，又跑进屋里去，我也跑进去拿另一个箭箙，见光头叔没多久就准备了两大包，分我一包，说分头跑，都去大邑商，说这里没有奴隶、主人之分，空气中都是自由自在的味道。”

    “也不是没有奴隶，你看城西的奴市，那些人就是。”甘盘说，“你进王都的时候，若是自由身，便是自由人。”

    “临走时，月光斜射，正照在族长的棺木中，我看了老族长一眼，光头叔说我们快走，见我看着棺木中，顺手把盖在老族长脸上的面具取下来塞在我的怀里……月光下，没了面具的老族长脸色灰败，人都是枯的……”说到这里，计五手颤了一下，洒出一些酒来，“原来死人是那样子的。”

    “于是你开始怕死？”

    “是，很怕。以前在山林中奔跑，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但我不怕。这次逃亡，却是说不出的害怕，夜间在林子里的树杈上睡，好多次梦到老族长忽然睁开眼看着我。追我的，大多是我的族人，一开始我只是射他们的腿脚，让他们追不上我。但后来……”

    “后来就都是一箭封喉了对吧？”不等计五回答，甘盘换了个话题，问：“光头叔呢？”

    “不知道。光头叔在我们翻过的第一座山就和我分开了。那时候他已经崴了脚，说是找个地方躲躲。”

    “那刚刚那女子……？”

    计五端着酒樽半晌没做声，转眼像是忽然明白什么，喝一口酒，重重顿下酒樽：“我就说咯，怎么有人敢在门口欺负她，大将军的名号又不是摆着看的，原来……”说到这又住嘴，摇摇头不说了，要他说那个昨天还在和他欢好的女子，今天就串通了别人来陷害他，心里总是有些难受。

    “对，在王都，怎么会有人敢欺负亚进的人，哪怕是个娼妓也不行！你一开始就看出那男子并没有砸伤脚，所以你能不急不忙，从容应对，就凭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可是你没看出那女子表现出来的惶恐也不是那么自然，你还在旁观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往你这边偷偷瞄了几眼——若是你注意到这个细节，至少你还会再多看一下。”

    甘盘没说的是，那女子松手的那一刻前，计五一直镇定地没有一丝挣扎，而恰好在松手的那一瞬，闪电般出手，这一连串的动作，只在顷刻间完成，很让他惊叹。他又浅浅的喝一口酒，放下酒樽，端坐，看着计五的眼睛，很是郑重的说：“计五，和你说个事！”

    “甘盘大哥请说。”见甘盘郑重其事，计五也端坐。

    “我这次来王都，是准备投往右相大人的。十多年前，我也到王都走了一回，但这次，不走了！我想你应该还没有个栖身之处，不如就随我一起投了右相大人门下吧。”

    甘盘私心是要计五投在自己门下的，但他这时自己还没定下来，自然不好说出这话。也不等计五同意，便开始安排明天的事了。

    “明天也是这个时候，我们一起去王庭广场前。”为了让计五尽快同意，甘盘的话中带着点煽动，带着点激情：“只要在小众人臣那里登藉了，你就不再是计族的奴隶，而是大商王都的众人，一个可以自由支配你自己身体的自由民了！”

    .

    .

    关于商代的奴隶：

    至今仍有零星的争议，认为商朝算不上是奴隶社会，因为作为生产力工具，奴隶在商代并不占据较大比重。个人是认同这个观念的。封建的意思是封邦建国，商代已经具有初步的封建社会雏形了，而周代，是正宗的封建社会。自秦施行郡县制以后，文官体制的建立，事实上，已经算不上封建了，至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封建。

    大商的王都，盘庚迁殷后，在今安阳。甲骨文中又称大邑商、天邑商。考古学已经证实，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都市。而且大商兼容并蓄，对各地来的人，只要愿意成为大商的人，登藉就好了。

    在甲骨文中还有个经常见到“妇好人三千”的“登”，是登记的意思。可见那时候确如《尚书·多方》中记载的，“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已经有完整的档案系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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