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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清绮在下坠的那一刻才感觉到, 原来人在感受到死亡时,思绪便会转得如此快。
几乎是被推下去的那一刻, 她就感觉到死亡在朝自己招手, 天旋地转之间,她看到那个上一秒还在安抚着狄书萱的男人猛地朝她这边冲了过来——
那样的绝望、心痛、以及撕心裂肺,让她恍然以为他好像还深深地爱着自己……
明明只是一瞬间的事, 裴清绮却感觉自己似乎还对他笑了一下。
眼前的男人是她爱了半辈子的人, 从最开始情窦初开的时候与他一见钟情走到现在,风风雨雨一路同舟, 有过甜蜜也有过痛苦, 被背叛被抛弃,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她从来不后悔自己曾经那么全情投入过, 也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唯一让她心痛的是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还从未来过这个人间便要跟着她一起离开……
想到这里, 裴清绮的眼眶才感觉到有些刺痛,看着朝自己飞奔而来的男人,尽管对他已经没有了爱意, 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泛起一股疼痛。
这疼痛不是为了这个男人, 只是心疼曾经的那个付出了所有感情、单纯赤热的自己。
如果还能再来一次的话, 她怕是再也没有了这样的勇气。
那就只愿, 永远不再重来。
“岁岁!”
苏允承不顾一切地冲过来, 拼了命地拉住了她的手, 却只能堪堪拉住她的衣袖, “拉住我的手,岁岁,把你的手给我!”
男人眼眸猩红, 眼睛里面迸发出的绝望席卷了他全身。
他眼里面就只有裴清绮这个人, 眼眸颤抖着,以一种哀求的语气在对她说:“快拉住我的手,你会掉下去。”
裴清绮看着他,摇了摇头。
“岁岁……”男人的语气近乎低三下四,眼角泛起一丝水光,“求你……”
“我求求你别离开我……”
“把你的手给我、我拉你上来,好不好?”
裴清绮的眼神晦暗了片刻,如果是在这一夜之前,她也许还想要再活下去,觉得只要人有一口气在,生命也许在某个阶段依然能够焕发出不同的生机。
可是刚才掉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就想通了。
也许生活是没有选择的,可生命却有。
她没有办法去选择自己的余生,她太弱小,只能够被人裹挟着往前走,可她可以选择不去经历那些折磨。
即便前方还有希望,她也不想再坚持了。
裴清绮看着他,有些颤抖地伸出另一只手。
苏允承大喜过望,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出现一种狂喜的情绪,“对、把手给我……”
他看着裴清绮的手吃力地抬起,缓缓往上升,就快要触碰到他的时候,忽然停住了——
苏允承的脸色一僵,猛地低头去看她,看到裴清绮费力地对他挤出一丝微笑,张开嘴说了一句什么……
“不准!”男人目眦欲裂,双眸血红,一颗心几乎要裂成两半,全身都颤抖起来。
可还没等他作出反应,裴清绮就已经用另一只手用力掰开他的手指——
“放手,苏允承。”
“不!岁岁!”
苏允承怒吼一声,声音几乎带着颤音和压抑不住的哽咽,拼命地想要去拉住她的手,却也只是徒劳。
她就这么轻飘飘地从他手中坠落,最后也只是决绝地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沉沉坠了下去。
他似乎能够看到她无声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要再遇见。”
“岁岁!”
耳边是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声,似乎是从肺腑里面撕开一道口子,鲜血迸溅而出,那种沉闷到如困兽怒吼一般的嘶鸣划破了整个夜空——
“岁岁!岁岁!”
苏允承从来就没有过这么激烈的情绪,他咆哮着、怒吼着,像是只知道喊她的名字了,除了“岁岁”两个字之外,再也发不出其他的音。
“岁岁……岁岁……”
他的声音很快就沙哑了下来,喉咙里面像是梗着一把刀,只要一发出声音就来回切割着他的喉管,每喊出一个字就割他一嘴的血,来来回回切割,永远不会停歇。
苏允承最后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猩红,眼角淌下一行血泪,将他的脸色衬得入鬼魅一样的红,那是绝望的颜色。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跪在井边,看着那黑漆漆的井口如同漩涡吞噬了裴清绮——
他的岁岁再也回不来。
苏允承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肝胆俱裂,竟是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皇上!”
一旁的狄书萱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如今也有些害怕,颤抖着喊了他一声,“皇上你怎么了?”
苏允承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极其空洞,可怖。
狄书萱以为他会震怒、会失望、又或者会是什么其他的情绪,可是他的眼睛里却什么都没有,一片茫然,什么都没。
可就是这样的空无一物,才让人从心底里感觉到一股头皮发麻的惧意。
她以为他至少会恨自己,可是连恨都没有。
狄书萱觉得这是一种比憎恨还要浓烈的情绪,她害怕极了,浑身颤抖,“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太生气了,我被气疯了……”
“孩子没了,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皇上,我爱你啊,我真的很爱你!”
“因为爱你才这么在乎我们两个的孩子,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
她忍不住跪在了地上,跪走到苏允承面前,扯着他的胳膊跟他解释:“你打我吧,骂我吧,不要这个样子吓我好不好……”
不管她怎么哭喊解释,甚至是跟他磕头认错,苏允承也只是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她。
狄书萱以前最迷恋他这双眼眸,她知道,这是一个她无法完全驾驭的男人,她深深迷恋的同时,他却能总是很快地抽身而出。
就算曾给予过她一刻的欢愉和宠爱,那也只是短暂的、克制的、能够很快清醒的,而不是像她一样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她曾经以为苏允承本身就是这样淡薄的性子,不管对谁都不会飞蛾扑火般热情。
——原来她看错了,他是可以的。
狄书萱忽然就像是被谁打了一巴掌一样,神情又变得癫狂起来,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皇上,你不能怪我,你知道的……我是个疯子!我被你逼疯了!”
“我是因为爱你才被你逼疯的,你不能够怪我!”
她嘴里喃喃自语着,“我没了孩子啊……你知道我那么期盼我们之间的血脉,我那么爱我们的孩子……可孩子没了,你还要维护那个賤人!她都害了我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因为是我做的。”苏允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道:“我让人在你的食物里掺了东西。”
男人原本俊美的脸毫无血色,在月光下如同鬼魅修罗。
耳边像是有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狄书萱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愕然地瞪着他,“不,我不相信。”
苏允承眼底只有灰败的漠然,“我一开始就只把你的孩子当做稳定你和狄将军的工具,如果你不背后做那些小动作,我还能容忍你在皇宫中安享晚年……”
“可岁岁,她介意你的存在,更加不会接纳你的孩子,这对她来说是根刺,我不想扎得她疼,所以只能亲自将这根刺连根拔起。”
苏允承知道,只要有狄书萱和她的孩子在,裴清绮始终不会接纳他。
他的岁岁也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在她的立场上,她当然是希望狄书萱的下场越惨越好,但如果是他亲手去做这些事情的话,他在裴清绮眼中就成了一个冷血且不择手段的人。
他不愿意看到裴清绮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自己,做这一切的时候从来没让她知道。
他的确对狄书萱有过好感,毕竟是个天真浪漫的小姑娘,还能够给他带来切实可靠的利益。
只要岁岁能够体谅他,府中多纳一个妾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可这也是建立在裴清绮愿意接纳的立场之上。
当他后来感觉到裴清绮对他的疏远时,他就已经开始对狄书萱不耐烦,他觉得是因为她的存在才导致了他和裴清绮感情的疏离。
所以他之前对她的那些好感,觉得她可爱娇憨的地方,全部都变成了可恶可恨。
只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的岁岁再也不会回来了……
“原来我的孩子是你弄掉的……”狄书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又笑又哭。
“苏允承,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就算当初是她主动提出要嫁给他,就算父亲的确给他施加了一些压力,但也没有强逼着他。
但凡他态度强硬一点,她也不会非要嫁给他。
就算是她不对,可两人成亲之后她对他的那些帮助和爱意难道都是假的吗?难道都不足以抵消她犯下的那点小错误吗?
“你没错,错的是我……”
男人的脸色恍惚了几下,本就空洞的眼神如今变得更加荒芜。
他的脸上还带着血泪、吐出来的血沾在衣襟狰狞不已,让他看上去就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狄书萱,“我错了……我认错……”
“我错了……”
苏允承像是被抽去了灵魂,“我认错,我接受惩罚,能把岁岁还给我吗?”
他看向狄书萱,“我求你,我跟你认错,你把她还给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了无生气。
狄书萱个人都看着面前的男人后退了几步,手指颤抖地在地上胡乱抓着。
她觉得自己被逼疯了,可眼前的男人才更像一个疯子。
一个疯子在另一个更疯的疯子面前,忽然就变成了一个会感到害怕的正常人。
苏允承看着她瑟缩的模样,惨淡地笑了,“你没有办法把她还给我。”
他摇了摇头,看着那口井。
“谁也没有办法把岁岁还给我。”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浮现的仍然是裴清绮掰开他的手指时她冷漠的眉眼、和对他说永生永世不再相见时的决绝。
男人的心又痛了起来,每呼吸一下都是扎进血管里的尖针,痛得厉害,痛得他没办法承受。
——他也许从来只是一个懦弱的男人。
苏允承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
疼。
铺天盖地的疼。
裴清绮皱了一下眉头,感觉到四周都是奔涌过来的潮水将她淹没,身子除了疼痛之外还有一种无法挣脱的束缚感。
她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能动,猛地睁开眼睛——
她掉下去的那口井是枯井,她应该已经摔得粉碎才对,怎么会有水?
裴清绮一下子坐了起来,这才发现四周根本就不是什么枯井,而是一间一眼看上去很熟悉的屋子。
她低头,看到自己正坐在浴桶中,铺满了玫瑰花瓣的水正温柔地包裹着她——
……怎么可能?
她回过神来之后,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是烟楼的地方。
她在这里生活了那么长一段时间,这里的摆设装潢以及角落里面摆着的那个瓷器花瓶都还和记忆里面的一模一样。
裴清绮拍了拍自己的脸,还以为是在做梦,又或者是死掉了之后产生的幻觉,但脸上传来的清晰的痛感告诉她,这里的一切好像是真实的——
她的心高高地提了起来,久久都没能够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慢慢从浴桶里站起了身。
哗啦啦的水声在她身后淋漓,她随手抓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在房间里面四处打量了一遍,每一处都和她记忆中的重合。
就连一些她不曾记得的细节也逼真地展现在她面前。
那这就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如果是梦中的话,这些不曾记得的东西是不会这么真实的……
裴清绮的心快要跳出来,依然不敢相信这个荒诞的想法,直到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春枝略带催促的声音响起——
“大美人,你到底还要泡多久呀?都快要到时辰了!”
裴清绮一下子就怔在了原地,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她的喉咙,堵在她的口中,让她发不出一个字。
她愣愣地看着门口的方向,眼泪一下子就模糊了她的声音。
这是春枝的声音,她记得,这是她的声音……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她的摘花会,她在房间里沐浴焚香,春枝在外面催促她快点。
她是个急性子,也是个暴脾气,在王府的时候常常因为做错了事情被管家训斥,每一次都是她将她给保了下来。
后来狄书萱进了府,也许是苏允承觉得她莽莽撞撞会冲撞到狄书萱,便将她打发走,她连跟她好好告别都没有,就这样天人永隔……
春枝见里面没有任何动静,皱了一下眉头,刚要再催促,脸上忽然闪过一抹担忧,她该不会是在里面泡澡泡晕了吧?
先前烟楼里面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姑娘们在热气腾腾的地方泡澡,泡着泡着就睡着了,还好是过路的姆妈发现,不然可真就要酿成大错了……
想到这里春枝也不再犹豫,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看到裴清绮只裹着一条里衫站在大厅中央正傻傻地看着她,似乎有些回不过神的样子,也愣了一下,“你傻站着做什么呢?怎么不回我的话?”
裴清绮看着她,摇了摇头,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激动的心情让她无法用自然的情绪面对她。
一瞬间又是喜悦,又是眼泪,两种情绪冲上她的脑海,让她看上去整个人都有些别扭。
春枝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你怎么了?怎么傻了?”
她话音刚落,裴清绮突然就伸手将她拥入怀中,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春枝,我好想你。”
春枝一阵恶寒,刚要推开她,忽然听到裴清绮的语气似乎带着一丝庆幸和哽咽,察觉到她也许是来真的,下意识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犯什么矫情?”
裴清绮摇了摇头,又是笑又是哭,“不是,是真的很想你……”
“我就在这里,有什么好想的?”
“今天不是我的摘花会吗?我要是被人看上了以后就见不着你了,这可怎么办……”
“瞧你那点出息,你长这么漂亮,要是被人看上了,带回去吃香喝辣不好吗?”
裴清绮摇了摇头,无比郑重地对她说:“不好,一点都不好,我宁愿和你一起在这里待到老,快快活活地过这一辈子……”
“呸呸呸!”春枝不知道她今天突然发什么疯,连忙在她嘴巴上拍了几下,“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大好的日子,不会有人看不上你的!外面那群男人等到脖子都长了,你再不去的话,怕是要把这烟楼都给掀翻了!”
……
裴清绮已经接受了自己重生这个事实,但还是有些不适应。
她坐在镜子前,看着那个十多岁的自己,还没有经历过岁月的蹉跎,一张脸美好得就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样,自己看着都移不开眼睛。
这样绚烂的自己,很难想象在那样一段岁月之后会凋零成那副枯萎的模样。
老天对她不薄,竟然让她重生到了摘花会这一天,也是她和苏允承初相遇的这一天。
想到苏允承,她的眉眼缓缓地沉了下来。
毕竟是她全心全意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哪怕是被他伤透了,不爱了,心里也会有一种感伤。
尤其是在想到她落井之前,他那肝肠寸断的反应,也不全然是对她没有感情。
裴清绮摸摸着自己的心口,回想着苏允承对她的那些好、那些甜蜜,尽量不去想他背叛自己的那些事情,想要去找寻一丝悸动的感觉。——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心口那里的位置空荡荡的,除了唏嘘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波澜。
若要非说有什么难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