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仗打了十几年,苍生离乱,饿殍千里,田园荒芜,百姓十室九空。
战死的将士,饿死的百姓,被逼死的权贵。在厚厚的乌云后化成一闪一闪的小星星。
阴霾天空,荒野战后,一堆尸体下艰难的爬出一个兵,浑身浴血。
林七是突骑营的一名军侯,御下三百骑。此一役无比惨烈,战斗停止后战场随着败军逃走的方向被拉扯出几十里,主战场早已分出胜负,林七他们胜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陆陆续续的有伤员从尸体中爬出,看到幸存的友军,相携而行,看到重伤未死的敌军,便上去补一刀。
直至日暮,大军才归。
此役!虽损失惨重,但大获全胜。
仓洲城外,突骑校尉率众清点战后伤亡,林七托着浑身的伤回到营地便瘫倒在地。
仓洲城内,主公高坐大殿之上,殿堂两侧将军谋士百余人,推杯换盏热闹非常。
大殿异常宏伟,是城中最大的建筑,殿内主座上,一位青年人器宇轩昂剑眉星目,长发束与头顶,一支造型简单的玉钗格外醒目。黑色长衣之上金色丝线绣着兽纹,做工十分精美。腰间同样是黑色腰带,上着一洁白无瑕的鸣玉。整个人不怒自威,王者之气尽显。
一双白皙的手宛若女子,纤细白净,此刻正缓缓举起手中酒盏,座下众人立刻止了喧哗。纷纷望向这位年轻的主公,三十岁便在乱世之中占了一席之地,且兵精将猛。
青年男子复姓夏侯,单名一个牧字。生于正元五年。书香门第之后。正元二十七年率三百乡勇起事,此时战争已经打了七年有余。如今正元三十五年,经过八年夏侯牧已经在诸反王中占有一席之地,今日仓洲一战,更是百尺竿头,一跃成为天下四大反王之一。
如此年纪,能有如此成就,全依赖其深谋远虑,决胜千里,自幼博览群书,自然要比伧夫走卒强上很多。
“此战能胜!全凭诸位将军谋士,武朝倾颓,致使民不聊生。各路英雄相继起事已十五载,家国蒙难,妖僧蛊惑朝堂。此一役为天下苍生而战,今日酒宴,祭奠那些死去的亡魂!”
然而,在大殿的最末端,靠近门口的位置,坐着一个孤单的身影。面容沧桑,额前乱发浮动,即使蓬头垢面也难掩其英武的面庞,脸颊上的血迹尚未洗净。此人和主公夏侯牧同样年纪,正是此役突骑营校尉,名唤叶临渊,自幼生长于仓洲。突骑营,也原本是叶家军,经此一战,只余下五百残兵。故此闷声饮酒,直至被大殿之上的喧官唤醒。
“封!突骑营叶校尉为安北将军,夏侯愤、龙九为副将,领兵三万,戍玄虎关,下月开拔!”叶临渊上前谢过主公,领了军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饮酒。一桌子大鱼大肉味同爵蜡,饮酒如鲸吸牛饮,叶校尉今天心里极不痛快。
夜风有些凉,入了秋更是凉到骨髓里,酒意醒了三分。
路边尸骨虽已规整,但任未掩埋,士兵们都忙着庆功,酒意醒了六分。
几里路转瞬就到,一入军营伤兵残将闻声赶来,分立两侧,默默的注视着他。看着将士们各个伤痕累累,每个人都带着期许的眼神看着他。
叶校尉瞬间就彻底醉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眼神里充满期许,他们在期盼什么?
“将军!仗打完了吗?”
“将军!可以回家了吗?”
叶校尉下马,酒意涌上了头,三步一个踉跄。手中绢布做的军令被揉成团,随手扔给幸存下来的中郎将孙虎。仰着头走向大帐。
“今日痛饮,祭奠我们死去的弟兄。为他们的胜利庆贺。”叶临渊的声音很洪亮,声音里,带着愤怒。
孤孤单单的身影,逆着光走进空无一人的大帐。
战争胜利了,他们喝酒庆贺。
战争失败了,他们也喝酒庆贺。
庆幸自己活着,也庆幸他们死了。活着有万种好,但是生于战乱之年,活着的人,将继续在这炼狱里挣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大帐之内叶校尉,如今是叶将军了。斜斜的躺在主座之上,手持刀鞘,对着一大堆青铜器皿敲敲打打,嘴里哼着诗经。调都跑到姥姥家去了。
林七此刻已经醒了过来,也横七倒八的枕着别人的腿,翘着二郎腿听叶将军跑调的诗经。然后恭维的说了句:“素日里只知将军用兵如神,今日一曲更令末将诚服。未曾想将军精通音律。此曲,曲高和寡,叹为观止!”
“噗”中郎将孙虎没忍住一口酒喷出来,呛得咳嗽连连以至伤口崩开,绷带都带着血色。
叶临渊闻言很无奈的闭嘴了。一腔的委屈,硬生生咽下去了。
“仗打赢了,仓洲无忧。十年没睡过好觉了,这下,可以高枕无忧了!”叶临渊转念一想,继续拿着刀鞘敲打那些青铜酒具。叮叮当当的蹦出来乱七八糟的节奏,听的林七一阵烦躁。
“以后日子可能会好过一些,但是头顶多了一把刀!”林七有些激动,喝了一大口酒压压火气。
“当当当当...”叶临渊听完敲的更快了,完全没有节奏,心里乱的和当当声一样。
“武朝病危,四个反王也就他最强,他日改朝换代,你我可是有功之臣。”叶临渊给盛酒的青铜器皿狠狠的来了一下。“当!”的一声格外响亮。
果然林七闭嘴了。
“可怜了三千弟兄!”中郎将长叹一声,又饮了一大碗酒。
当当声再次响起,叶临渊又开始拿着刀鞘乱敲,听的一众人心烦意乱。
“将军你能不能不敲了,今日末将中了三刀,现在头疼的厉害!”
“你后背中刀头疼什么?”
说完继续当当当。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说话了:“末将头部有伤,听将军敲了这么久,头痛欲裂!”
叶临渊闻声望去,果然一个伤兵头上裹着绷带,渗着血色。回头又看了看手中的刀鞘,很不舍又很无奈的扔到一旁,扔到自己够不到的地方,免得手欠一会捡起来又敲。
“将军威武!”林七举杯,众人会意,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而后,众人陷入死寂,没有人说话。
账内落针可闻,那份寂静,让人感觉压抑,就像每次冲锋前的寂静。火盆中跳动着火焰,照的人影像鬼影一样在大帐上扭曲的跳着舞。仿佛死去的人隔着一道墙,努力在诉说着。
他们张牙舞爪,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一次次,不知疲倦。就像他们死去时的瞬间,最后的遗愿,说了一遍又一遍。
几日后林七走在回城的路上,路过墓群,看到前几日又新添的十几座大坟,心跳总是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漏掉几拍。
那是上次战死的三千弟兄,林七路过时越走越慢。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一路进了城,从东阳门一直向西,行至百花楼,然后再往南,一直到铁市,街道最深处,有一个小院落。林七便是在那里长大的。
院落门口便是一个铁匠铺,林七自小被铁匠铺掌柜的收养,父母皆死于战乱。铁匠铺总共有四个人,一个老掌柜,还有三个手脚不便的老兵。第五个,是林七。
远远的还未看到铁匠铺,便听到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铁匠铺不能私制武器,打的都是城中百姓使用的铁器。遇到战乱,衙门征用也是能赚一点钱的。
还有二十多天大军才开拔,将军准了众人的假,都各自回城探亲访友,林七自然要回铁匠铺,这里是他的根。
掌柜姓花,是一个七旬老人,生得威猛,精神矍铄。一身腱子肉和岁月死磕着。老头抽着烟斗晒着太阳,见林七入得院内,眉头舒展开来。
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言语,林七微微一笑,搬个小板凳坐在老人身侧,从怀中摸出钱袋,这是近几个月的饷银。林七递给花掌柜。
“老头子我还没到你送终的时候,自己拿着!”花掌柜对林七的饷银很不屑。
“这是接大单了?”林七也不勉强,复将钱袋揣进怀中。
“有个剑客,要一柄剑!讹了一笔!”花掌柜抽了口烟,狡黠的挑挑眉毛。
“剑客?”林七不解。
“是个狠人!但是无心权野。”花掌柜对人的评价很简单。
得知林七能休假二十多日,花掌柜自然很开心。林七是他自小带大的,甚是喜爱,像对待自己的亲孙子一样。晚上一桌丰盛的晚餐,算是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之后的日子很惬意,隔三差五的花掌柜和林七切磋拳脚,两人坐在院儿里晒太阳。摆上棋盘杀两局,或者一起打打铁。
转眼离大军开拔还剩十日时间了。这天林七闲来无事,摸摸口袋里的饷银,便上街寻乐子去了。此去玄虎关,山高路远,边关荒凉人迹罕至。趁此机会,及时行乐。
走着走着,就莫名其妙的来到了百花楼。百花楼的妈妈可是认得林七的。
小手帕一甩,扭着老腰满脸堆笑的就冲着林七来了。
“哎呦~!这不是花老爷子家的小七公子吗。快来里面坐坐,这连年战乱的,进来放松放松,最近南边来了几位姑娘,可水灵儿了。”
“张妈妈不要唬我,前几次你也这么说的,结果都是些残花败柳!”林七好久未见熟人,即便是妓院老鸨,在他眼里都是亲切的,想多寒暄几句。
“小七公子哟~这次是真真儿的,货真价实的!”
“张妈妈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于是乎一群莺莺燕燕簇拥着林七上了百花楼。街角路过的花掌柜余光扫到了这一幕,一口烟呛的咳嗽连连。
温柔乡,英雄冢。林七宁愿死在这温柔乡,做不了英雄也罢,也不愿意死在战场上,当一个真正的英雄。
上得二楼,有相识的带路,在一处华丽的花厅里,几个女子亭亭玉立,都是二八佳人,模样俊俏,婀娜身姿在丝绸下若隐若现,摄人心魄,看的林七口干舌燥。
林七按捺不住,上前牵起一个姑娘的纤纤玉手,小手酥软冰凉,被牵起的姑娘也有些慌乱,眼神躲闪,想要将手抽回。样子着实窘迫,惹人怜爱。
“就她了!”林七说完佯装镇定,转身遇着刚上楼的张妈妈。便随张妈妈领着。
“小七公子,这次的这批姑娘怎么样?我没诓你吧。”张妈妈满脸的骄傲。
“很不错,肤若凝脂,身姿卓越。”说完,从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张妈妈。
“哎呦喂~!林将军出手可真阔绰啊,放心吧,我一定叫姑娘们伺候好你。我就不打扰将军雅兴了。”张妈妈两眼绿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锭银子。乐乐呵呵的退开了,使唤丫头们,带姑娘赶紧过去。
花房之内装饰奢华,一张红木大床雕工精美,大红的被子像是新房一样。林七拎起桌上酒壶牛饮几大口,这酒太柔,索性仰着脖子喝了半壶。然后径直走到大床边,将自己重重的摔进棉被里。周身传来各种胭脂水粉的香味,这花床,突然让林七感觉有点恶心。抓起酒壶又是一通灌,一壶酒,就这样浪费了。
这酒喝的很有用意,林七心虚,不敢面对那个美丽的姑娘,怕自己羞臊。二来,脑海里总会挥之不去死去的同袍。把自己灌醉了,就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想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