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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祸起(第1页)

    正是巴陵落雪时节,冬风虽寒,也沁人心。岳阳此去,水路天成。君山一望,亭楼斑驳,阁宇参差,错落有致。众殿环合之处,正是遥对岳阳楼的【栖凤阁】。

    栖凤一名,大抵是从凤栖梧桐一语得来。是说那凤凰生性孤傲,不肯栖息于旁物,偏生只愿落在这梧桐之上。似是向世人说道,这阁中之人,皆是天下人中之凤,而这【栖凤阁】,正是凤凰所栖之地。饱有天下英雄如我彀中之气势。又因古人常以凤形容乐声缠绵,而梧桐多是用来制作乐具的,这般就又暗合了栖凤阁乃是天下乐府至尊的地位。

    腊月的素霰方从天寥落,看来今日又得浴上一场大雪。旭色兀昉,便从君山各处氤起朦胧缠绵的丝竹,细细听来,又似凤鸣回亢之音。

    又是每年【栖凤阁】招贤的截止之日,【栖凤阁】中一处殿宇内荡出净澈通明的钟吕之音,共计一十有二响,恰合大明朱公十二律之奥。

    前些时日这枫林渡头熙熙攘攘,船头并连着船尾的盛景已然不复。渡头的船子们放眼远眺,却见得一只青螺小舟破雾而来,还真倒好奇谁家如此托大,竟然待到招贤的最后一日方才上山。各自打诨间,忽听得倚着渡头绳杆的汉子一声惊叹,众人才循声看去。

    那青螺舟上,翠珠卷帘微漾,探出个伶俐的飞仙髻,众人听得一阵玲珑细语道,“珏脩姐姐,这君山【栖凤阁】可真是宏伟无伦,恰如那白玉盘里的青螺。”言笑间,那绾着飞仙髻的女子拨开翠帘,跳将上舟头,欣然望着近前的君山。眉目间颇有英洒之质,唇羽含笑,言难尽妙。直教得渡头的船子门相顾哑然。

    却又听得帘内一声清冷地嗔笑,似是乍破这洞庭的波澜。

    “茳小你年岁还稍差了几月,这次姐姐僭越职权,才求得阁主古先生允准你破格入这【栖凤阁】。待舟头靠了岸后,可须多缄其口,莫这般说话一坨坨地掉。”

    舟头那名唤做茳小的少女转身朝着帘内的人,一脸羞怨道,“姐姐贯会说我,自己还不是说着方言。要不是一路上你偏要跑去苏州去买劳什子黄玉琴轸,耽搁了时间,我又怎会抵拢这最后一日才来?”

    帘中一阵桌椅轻移之声,和着湖风吹动的珠帘,在晓雾中似梦似幻般步出一个身影。钟茳小看着眼前的少女,方才的羞怒却化作了倾慕与红霞齐飞。“哎,好气哦,怎么看到你的脸就对你生不起气呢?”

    钟珏脩拥着点梅的短斗篷,自在慵懒的眉黛与铜铃百媚的眼角婉转出清浅的笑意,“因为茳小爱我呀。”她携着钟茳小的手,并立舟头,闻得【栖凤阁】传来的黄钟大吕,悠然正色道,“以后在阁中,称呼我为子舟,我唤你做玄朱。可记住了?毕竟你我身负查明父仇的重任,需得掩藏好身份。”

    玄朱点头称是,想了想道:“子舟姐姐先我一年进入【栖凤阁】,可打探到些和父亲血仇有关的事?”

    “倒是有些眉目,爹爹临终前和这【松石间意楼】的前任府主梅仁荪共同打谱了《碣石调·疏影·卷三》,现下这谱子正在梅爷爷手中,前些日子梅爷爷研弹此谱,始有所悟……不知道琴心隐师父在做什么。”玄朱听子舟说道“琴心隐”三字的时候,手心却沁除了一丝香汗,想是心中有些旖旎滋味。

    “琴师父,便是你的师父琴心隐?【松石间意楼】的现任楼主?”玄朱问道。

    子舟低头看着手中那串黄玉琴轸,眉眼中镌刻着十二分的欢喜,“是。”

    “子舟姐姐……”玄朱乃是子舟的胞妹,自然是很了解她,“你为什么是这副神情?似乎很喜欢他。”

    小舟已经顺入了渡头,子舟却也不再答她。二人登得渡口,各给了前来帮忙舶舟汉子们一些碎银,也算是极尽了礼数。众人也乐呵相助帮他们搬些细软。

    子舟回首望去,但见湖光天色,融为一体,朝云绯红,湖中也有霞光应合,当真是一番壮阔波澜,心下免不得荡胸生云,情愫万千。顺口吟唱了一阕《南歌子》:

    望断枫林渡,长别楚地云。

    久橫玉笔到天明,唯恐江山与我共多情。

    只消看得片刻,便携手和玄朱向着君山之上的【栖凤阁】中而去。

    那系舟的汉子看着拾阶而上的绝碧双姝,油然而生一股感慨,“这次子舟姑娘带回来的小妹子也真是水灵地紧,这【栖凤阁】怕是又要起一番波澜。”

    二人一路拾级而上,子舟也对玄朱详细说了些【栖凤阁】中的事务。

    这【栖凤阁】中共有八座洞府,分别是抹挑琵琶的【碎珠亭】,吹演笛箫的【竹里馆】,砥砺秦筝的【弄玉阁】,至情胡琴的【古月庐】,说到此又提点了一下,现任阁主古无知便是这【古月庐】的掌教。还有便是那礼乐钟磬的【钟吕筑】,调埙弄缶的【土寂窑】,擅操皮鼓的【革籁天】。玄朱听来有了个大概,心想这几座洞府倒不是完全按照八音所列,心念及此,数来数去却只有七个,“子舟姐姐,这才七座洞府呀,是不是应该还有一个啊?”

    子舟抿口轻笑,“当然还有着最特立独行的【松石间意楼】了。”语中泛着甜意。

    “的确是诶,名字都要长好多,那便是姐姐从习琴师父学瑶琴的所在吧?”

    “然也。”

    二人来到【栖凤阁】的【鸣岐殿】前,只见大殿环合,雕梁画栋,朱漆黄瓦,蔚为大观。子舟执起了宽厚的琉璃环,正待敲门进入,却听得内里人声争执,不知为何,便和玄朱倚靠在房门缝隙上,细细听去。

    一声叱咤,含着十分的强硬的语气,“我决不信,琴心隐绝对不是那般忘恩负义的人!他绝不可能为了一卷琴谱就对自己的再造恩师动手!”

    子舟听得心中一怔,琴师父伤了他恩师?莫不是琴心隐伤了梅仁荪爷爷,这是哪门子的事,琴师父和梅爷爷父子情深,又怎么会伤到梅爷爷?没有细想,子舟却又听得一个声音道。

    “哎,知人知面不知心。江府主,我知道你和琴心隐素来交好,可如今事实确凿,梅老府主心脉受损,虽无大碍,却是昏迷不醒。而阁中有此功力摄人心脉的,只有琴府主了吧,况且那卷《碣石调·疏影·卷三》已经了然无踪,肯定是被他盗了去!”

    听到一阵清越的脆响,应是开始一人愤然掷碎了手中茶杯,“胡说!琴府主乃是真君子,昨日他下山之前还与我畅饮,他是奉了师命下山搜集《碣石调·疏影》,自然会将那卷琴谱带在身上以作印证!”

    “嘿嘿,君子,如果真是君子又怎会和自己的弟子,那个子舟姑娘天天腻腻歪歪,耳鬓厮磨……”那人话才说到一半,却听到【鸣岐殿】的大门被人用掌大力突然推开,子舟一脸怒容地走了进来,身边还牵了另一个俏秀机灵的及笄女子。

    这子舟,生气起来还这么好看,那人心想。

    “哼,才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他也不觉得被人说人甚是尴尬,反而还继续讽刺道。玄朱瞥了他一眼,是个正气凛然、颇为伟岸的蓄须青年,约莫有个二十五六。

    子舟点头看着那满脸绯红,脚下碎了一地陶渣的清秀少年道,“江师叔,究竟发什了何事?”

    那位江师叔正欲解释,另一名微胖的白发老者手执着马尾弓子,江师叔立刻咽下话。白发老人掸了掸马尾上的松香灰,拿起手边的胡琴,指尖飘渺灵动,一曲《风雷引》便拉响了起来,琴声婉转流畅,从奚琴的蒙皮出渲染开来,似有彩凤涌出,在【鸣岐殿】房中缭绕,久久不息。

    “列位,听老朽说一句。”弓子搓开最后一缕松香烟,那老者见座中的众人心思都因为这曲子都有所稳定,才缓缓开口。“琴府主的乐律大家以为如何啊?”

    虽然问的是大家,惺忪的老眼却似有似无瞟着先前出言多有不逊的蓄须青年。

    青年人显然也是忌惮这老者几分,有些不情愿道,“自然,自然是阁中无双。”

    苍颜老者满意点头,又对着那江姓少年道,“小江,你和琴心隐交往甚密,他可有听曲知谱的本领?”

    那少年人名叫江楼月,正是琴心隐与子舟的至交好友,方才为友人清白名誉据理力争,现在听到老者有此一问,随手在身上抹干了汗,拜手恭敬道,“禀阁主大人,若这点能耐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是【栖凤阁】中八府府主之一?”

    “这便是了。”这奚琴老人便是【栖凤阁】的现任阁主古无知,此刻顿了一下,回转目光对着众人继续道,“他听他师父研弹此曲多时,怎可能记不到音律,又哪里需要这谱子做伴呢?”

    江楼月恍然,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不禁豁然笑道:“是了、是了,是这般道理!阁主大人就是高见。”

    “不过,”古无知却是话锋一转,“如果那《碣石调·疏影·卷三》的秘密不在琴曲里,而在琴谱之上,那就说不定了。”

    这下轮到那青年人欢喜了,“阁主大人说的不错,那《碣石调·疏影·卷三》的秘密定然是写在琴谱之上!和曲子本身无关!”

    “哼,凭借梅师祖和我师父的关系,要借谱子一看何其容易,又怎会笨到出此下策?柳须侯师叔,你和我师父素有嫌隙,可这样诬蔑未免太粗陋了些。”这次倒是子舟开口了,声若银铃,无卑无亢,一字字虽轻,却令众人都侧耳细听,也不知是听她说得话,还是醉于她的声音。

    “诶,子舟,我和琴府主哪有什么嫌隙。那你如何解释梅老府主的伤。那般程度的心脉损伤,如果没有琴心隐那样的武功又有谁能做到?”柳须侯先是柔声一番解释,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继而嗔道。

    子舟倒没想过此节该如何解释,一时语塞。她方才说得嫌隙也是因为当年自己美貌惹来柳须侯的纠缠,而琴心隐却丝毫不给其面子拒之门外罢了,这种事自然是大庭广众之下说不出口的。

    柳须侯正自得意,却听的脚下一声微微的爆响,一股难掩的臭味从自己身后扑将过来出,回头一看,不只是谁向自己足下扔了一枚臭水弹子,溅起他朱子深衣的下摆一层腥湿,正要作怒,听得一阵清脆娇笑道,“哇,这般程度的臭味,如果不是留须猴的屁力又有谁能做到?”

    众人闻着这味道奇丑无比,各自掩鼻,又听到这般对柳须侯的谐音嘲弄,不禁都是失声而笑。江楼月定然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位。他循声望去,见到说话的正是子舟身后那位娇俏的少女,杏眼蛾眉,甚是可人。

    “好了好了,现在谁都拿不出十足的证据,是也不是。况且梅老爷子并无十分大碍。我们还是等琴心隐回来了当面对峙的好。”眼看场面尴尬,古无知捋须而道。他说话一顿,须眉下亮出一双和蔼的眸子,看着玄朱,“子舟,你此次破例带来的女子便是眼前这位么?”

    子舟被这一问,心下倒也是压制了怒气,素手轻叠,作了一揖,:“回古先生,正式舍妹玄朱。”

    “嗯,我【栖凤阁】也不收滥竽之辈,正好除了你师父琴心隐,另外七大府主都在,让令妹奏演一下她的乐具如何?”古无知眉眼含笑,不,应是只见长眉不见眼。

    “就依前辈的。”子舟回礼,一面小步走到东席一位明媚的女子面前,嫣然道,“薛姐姐,可借你琵琶一用?我那粗心妹子将琵琶落在岳阳楼了。”

    薛枝湘放下手中那碗【洞庭碧螺】,用绢花丝帕抹了唇红间的余茶,皓齿如蜡,额间不点花黄,却是赐了一个小巧的琵琶。“子舟妹妹要借,姐姐哪有不允的道理。”薛枝湘吩咐左右抬了一张眉头雕凤的琵琶,素手抹挑,调准了弦,鼓了半曲《玉楼春晓》,直教子舟连同众人都是听得痴醉,才含笑递过来琵琶,“嗯,今天虽然阴冷干燥,本来担心琴音也会烦躁。现在看来还算可听,应该能让令妹拨弹出好曲子的。”

    玄朱小心捧过琵琶,刚刚听薛枝湘小弹了半曲,心中早已是折服不已。有这样一个个中高手在场,她心中难免有些生怯,手上确是被人握住,“想想前些日子在岳阳楼上见到的洞庭隆冬风光。”子舟的笑意,让她心里一片豁然。

    薛枝湘也对这可人怜的小妹妹抱有十二分期待,她邻座于江楼月,正想知会他的意思,后者却眼泛春色,颇有些呆滞一般望向玄朱,薛枝湘哪还不知道其中意味,细肘捅了江楼月的腰。

    “啊呀妈呀我咧个去呀!”

    玄朱刚抹出一个音,便见江楼月从椅子上跳起,伴着一连串惨呼,手上不由停滞,不知道是继续弹琴还是停下听江楼月有何高见。

    江楼月狠狠送了个瞪眼给薛枝湘,转过头时,却是满目放着星光,扺掌道,“弹得好,弹得好,连我都不禁拍案而起。”

    玄朱看破不说,心中倒是对这风趣的府主留意一分,待四下逐渐安静下来,柔荑突刚,肉甲翻飞,弹起那首曲子。

    初闻,冷森铮然!似暮雪皑皑时节,一人提剑负鞘而行,锋略雪融。忽而飞鸿轻踏,雪泥翻涌,肃杀寒气,冬风凛凛。剑客的步伐突然规律起来,因为他看见天地茫茫见,远处生起一个黑点。瞳孔微缩,拔剑飞掷,挟霜破雪,乍起长虹!

    “这是,”柳须侯此刻呼吸倒是紧促了起来,“《广陵散》?”他不敢大声说话,怕破坏了这分气氛。

    这曲子居然移植到了琵琶上,定然是出自琴心隐的大手笔了,众人皆是如此想。这不同乐具的琴曲移植可不是简单弹出一样的音调,乃是需要打谱的人对于两种乐器的秉性都有着悉数了解,若能将与韵味也一并弹出,那就是大家之作了。想当年【栖凤阁】中还因为曲子不能在所有乐器中互通而鲜有合奏,自琴心隐来到阁中,便如马良之笔,信手就能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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