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人,也从不轻下承诺,他知道自己这样的身份和境地很难敞开胸怀去接纳一个人了,所以这么多年固步自封,他游离于世间,却又与所有的繁华热闹脱钩,从未有一日活得像个真正的人。
这么多年苦海自渡,今日终有一个人来渡他。
清澈且干净,温柔且坚定。
沈烺还是日复一日的三点一线,只不过枯燥的生活多了很多不一样的色彩,与他过去的十数年截然不同。
下人们看到,沈将军每个月从京郊大营回来,都会有个爱穿红衣的姑娘隔着老远跑过来,扑到他怀里去。
他们看到,一向冷冰冰的的沈将军会忍受一个小姑娘在耳边唠不尽的叮嘱,让他路上当心,让他好好吃饭,还会凶巴巴地嫌弃他穿得老气横秋。
沈将军有时候不说话,只是笑。应得迟了,她会急得跺脚,走之前忘记抱她,她会气冲冲地喊他“沈烺”。
她在外人面前活得很漂亮,明若芙蕖,知书达理,通透豁达,却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性子,胡闹,黏糊,还喜欢逞能,不过这一切,沈烺都照单全收。
他爱她,更珍视她,胜过珍视自己的生命。
可是老天爷偏偏要同他开这样一个玩笑。
他不在京中的日子,身边一半的护卫都安排给了顾家。
顾嫣去天宁寺的那一日,即便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所有的护卫也都在暗处整装待发,不容一丝错漏。
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暗卫中出了细作,假称佛门重地该远离刀光剑影,因而那一晚所有人都在山下等候,而厢房大火燃起的时候,偏偏寺中所有的和尚都睡得太死,没有觉察到一丝一毫的异常,一环套一环,简直天衣无缝。
他收到消息回京的当日,这些年来身上锻造出的每一寸坚实壁垒都在全线崩塌。
再也没有一个目光澄明、鲜活昳丽的小姑娘提着裙摆奔向他的怀抱,等来的,是早已抬进大理寺的那一具冰冷的尸体,面目全非,还有他送她的一根簪子。
简直灭顶之灾。
大理寺外的那三日,浑身都是麻木的。
他本以为已经将她护得很好了,其实他内心深处有过最卑劣的想法——既然外面危险重重,不如将她永远圈在自己的身边,关着也好,锁着也罢,那些与他相看两厌的世家贵族,最好往后都不要相见,她 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够了。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不过一瞬即逝,她终究是与他不同的,他的世界除了黑暗,只有这一抹光亮,而她是九重天的月,是浩瀚星河、人间灯火,不该囿于自己这方寸之地。
甚至有时候,他不敢同她解释为什么她身后总是跟着暗卫,幸好她能理解他。
可那么好的姑娘,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想要好好疼惜的姑娘,让他飞蛾扑火、孤注一掷地将仅存的爱意通通交付出去的姑娘,就这么没了。
看不见的伤,比万箭穿心还要疼痛。
这世上想要摧毁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老天爷大概是知道他命硬,所以用的是最兵不血刃的办法,让他深渊到天堂,再从天堂狠狠抛下,将他推入另一个深渊,永不超生。
他在大理寺外不吃不喝苦熬三日没有死,那一百杖军棍砸在身上没有死,数月不顾伤痛昼出夜伏地抵抗敌军,从刀山火海滚过一遍都没有死,夜夜旧伤复发还是没能要他的命。
他是个早被人世间摒弃的人,怎么就死不了呢,他是第一次恨自己命硬。
这半年过得太缓慢,人总是这样,愉快的时光转瞬即逝,苦苦煎熬时却好像时间被扼住了脖颈,每过去片刻都是如芒刺背。
有一天副将盯着他鬓边看,诧异地说:“沈将军,你怎么长白头发了?”
他倒是难得朝铜镜中看了一眼,的确白了一片。
顾嫣死后,他已经做不到遇见她之前形同傀儡、冷淡疏离的样子,如果说阿沅的失踪以及奴隶场的那些日子夺去了他所有为人的生机,那么顾嫣的离开应该是将他置身极寒之地,冰刃毫不留情地将他剔骨削肉,所有曾为她奔放和滚烫的血液都在一点点地冷却冰封。
人在这样境况下,还能活多久呢?
有人说,人之将死的时候,自己是有这种意识的,大概是在对江州城中散播谣言的死士处以极刑之后,他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自己应该是活不了多久了。
等到下了地府,倒是要好好问问,她怎会如此狠心,竟连梦里都不肯来见他。
那时候他的浑噩之中还掺杂了一些异常的高兴——
死了也好,不过他得撑到回京,亲口去求她爹娘,让他葬在她身边。
地府那么黑,那么冷,总不能让她一个人。
后来御史中丞的一封信算是救了他的命,让他撑着一口气火速退敌回京。
丢了十年的妹妹找回来了。
认回阿沅的那一日,沈烺脑海中想过很多事情,这几个月以来他在江州,连她的坟茔都不敢去拜,不过,他得带着阿沅去见见她。
让她看看,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找到了。
他还得辛苦她再等一等,等阿沅安顿好一切,他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来陪她,答应过要保护她,然诺重,不敢忘,这辈子没有做到的事情,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
难以置信,老天爷竟然对他仁慈了一回。
神武门下,昭王在一片火光中狂笑不止,他竟然能从那人口中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夜夜承欢”显然不是什么好词,现场不少人都蹙紧了眉,有人挪过视线悄悄看着他。
可是谁能体会,他在知道她还活着的那一刻是何等的心潮澎湃!
握弓的手是颤抖的,射-出的箭险些不稳,浑身血脉泵张,他整个人都颤抖不止!
快马加鞭赶往昭王府的那一刻,耳边的风呼啸而过,他残败的身躯积蓄了无穷的力量,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在地下的囚室中找到了她。
依旧是那个眉眼澄澈、煦色韶光般的小姑娘,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模样。
沈烺忽然觉得,这些年的受过的所有苦都是值得的。
上天在他这里夺走最重要的人,如果一定要付出极端沉痛的代价才能找回——
好,这辈子就算是鲜血淋漓,肝肠寸断,他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