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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新年已过,一场繁华热闹渐渐落幕,一股说不出的冷清,渐渐涌了上来。
午后的禁宫中,暖阳斜照,空庭寂寂。
人的影子,随着步伐缓缓划过一方方青砖。明与暗交错着,像在手谈。
康茂怔怔看着那随着自己步伐移动的影子,突然挥了挥手,遣退了从人,拾级登上了禁宫一隅的天音阁。
阁内很暗,似乎比外面还冷。向南的长窗开着,透进来寒气,也透进来光明。
光中,一个月白的身影,正在临案作画。
那人低着头,全神贯注,阳光照在他白皙的颈子上,像一块发着辉光的玉。
这让康茂蓦然想起了他的父皇,赵肃宗康衍。也是这样整日埋头作画,看上去安静而又圣洁,像一尊庄严造像。只不过彼时,那造像旁还有一名侍立的童子,那是自己孪生哥哥康英。两个人依偎着,交谈着,说不出的亲密。而自己,如同一个信徒,只能仰瞻他们的静谧美好,却永远无法走进他们的世界……
一声喟叹,很轻,却已经惊动了挥毫的那人。
只听铮铮两声轻响,那人放下了笔,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让人惊艳的脸,端正安详,眉目如画,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却有一种少年人的单纯干净。这个人,正是已经沦为质子的颜音。
颜音轻轻唤了一声“陛下”,随即立左足,跪右足,手搭右肩一拜,再拜……两拜礼成,正是源国礼节。他一跪一立之际,两腕间牵系的细细锁链,不时铮铮作响,像是配合这翩然动作的鼓乐一般。
康茂这才想起,这东西,是太后为了折辱他,命人给他戴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准取下来。
因打了几个大胜仗,收复了大梁,此次和谈,南赵占尽了先机。不仅两国划黄河为治,而且不费一金一银,便赎回了全部曾经是战俘的宗亲。整整十八年,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散了,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但总归让康茂重新又有了亲人宗族,不再是孤家寡人。
所有的皇子都亡故了,极北苦寒的五国城如同冰雪的地狱,便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的北漠人,也觉得难熬,又何况这些生于中原,养尊处优的龙子龙孙……至于那些宗室女子,大半死了,活着的,也都未能守贞,适了源人,丢了皇家的脸面,自然不能再提归宗的事。
唯有这位太后娘娘,原本是赵肃宗潜邸时的第一个侍妾,比赵肃宗还大上好几岁,北行之时,已经年近五十,反倒是因为年老色衰得以保全清白,守贞如一。十八年,苦熬苦盼,终于盼到了被接回南赵的那一天。康茂将这位先帝硕果仅存的嫔妃晋封为太后,总算是……为自己找回了一个至亲。
这位太后娘娘或许是因为受了太多苦,性子很是阴骘乖戾,自颜音来后,便隔三岔五的想尽办法折辱他。康茂看在眼里,也懒得过问,总归是个质子,在源国朝中也无权势,只要不做得太过,便无伤大雅。
“在画画?”康衍问道。
“是。”颜音轻轻颔首,不卑不亢。
“画得什么?让朕看看。”康茂缓步走近,看到画上鹤舞宣德门的场景,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不是父皇的《瑞鹤图》吗?!”构图,用色,笔法,意境,完全一模一样,惟妙惟肖。
但,那《瑞鹤图》不是和所有的内府旧藏一起,被源国人掠走了吗?十八年来,自己偏安江南的新都,一切都是新的,宫殿中找不到父皇的影子,衣衾中找不到父皇的气息,便是连父皇的一封手书,一幅墨宝也找不到……康茂总是觉得,自己像一只无绳的纸鸢,失去了自己的根……
“对不起……”颜音轻声,“肃宗的手迹,都在北边,我少年时曾经临过很多次,这次想凭着记忆把它画下来,作为给陛下的新春贺礼,但画了几张,总觉得不佳。”颜音的话音,依然那样清清淡淡的,并没有刻意地讨好奉承。
康茂对书画一窍不通,细细看了片刻,也没看出哪里不像,哪里不佳,只觉得跟父皇的画十分相似,难辨真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为什么不用官绢?”因不懂画,只好说纸。话一出口,康茂便后悔了,这里不是画院,颜音的身份乃是质子,哪里弄得到官绢?只怕这笔墨,也是最劣等的。
“用纸也很好啊。”颜音一脸云淡风轻,“我听高丽的造纸匠人说过,墨存八百,纸寿千年,别看纸不如绢细致柔韧,但却比绢更长久。”
康茂听颜音的话音中,明显带着鼻音,双手也冻得发白,突然心生怜惜,又想起了南归的那夜,那个小小孩童,大声说着,“我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这样害我!”是啊……谁也没有对不起谁,只是造化弄人,每个人,都被冥冥中的那只看不见的手,揉捏成了自己想象不到的样子……康茂皱了皱眉,说道:“这里空阔,以后你去领双份碳,就说是朕的旨意。”
“谢陛下。”颜音躬身说完,转身便去关上了窗子,赧然一笑,“因要作画,必须开窗照亮,屋里显得冷些,平时还好。况且若冷得狠了,我还有祝融丸。”颜音说着,拿起腰间悬着的雨过天青色瓷瓶晃了晃,那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倒像个孩子。
康茂也被颜音的纯稚感染了,微微一笑,“那东西,是方士炼丹用的,久服伤身。”肃宗潜心修道多年,对这些丹药,康茂倒是一点也不陌生。
“无妨,这方子是我自己改良过的,毒性低了很多,偶尔服用一两枚,不致于伤身。”
“你懂医?”康茂有些惊讶。
“是,我师父就是当年赵国翰林医官局副使戴子和,我跟师父学了八年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