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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朝他转过头去,清醒地意识到搜魂就站在身后几码外,观看箭矢飞掠,“我真不觉得是这么回事,地精。应该是……哦,你知道的,你想让这件事变得能够理解,所以就把它说成了某种自己能够把握的东西。”
“谁不这么干?在日常生活里,这叫‘找借口’。”没错,真正的动机通常过于粗陋,难以下咽。等大多数人长到我这岁数,通常会因为借口找得太勤太妙,以至于自己都忘了自己真正的动机。
我发觉一道阴影落在腿上,抬头看去,搜魂伸过一只手来,要我拿起弓进行练习。渡鸦已经收回自己的箭矢,正站在一旁,等我走到标志线前。
我的头三支箭击中了红布。“怎么样?”我说着转过身,向众人鞠了一躬。
搜魂正在读那些胡言乱语。他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你可真能编啊,碎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不知道吗?她在十四岁时,就杀死了自己的双胞胎妹妹。”
长着冰冷脚爪的鼠群在我的脊梁骨上爬来爬去。我转过身,射出一箭。它从靶子右侧划过,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又胡乱放了几箭,除了惊扰到远处鸽群,再无任何斩获。
搜魂接过弓,“你的神经太紧张了,碎嘴。”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把三支箭射在靶上,组成直径不过一寸的圆环。“继续练习。你到时候要承受更大的压力。”他把弓递给我,“诀窍在于集中精神。假装你是在做手术。”
假装我在做手术。对。我曾在战场上做过几次相当成功的急救手术。但那不一样。
这是个万年不变的老借口。没错,但……的确不一样。
我差不多平静下来了,此后几箭全部中的。我取回箭矢,然后退到一旁让渡鸦练习。
地精把我的手稿还了回来。我没好气地将它们团成一团。
“需要来点东西放松神经吗?”地精问道。
“对。来点铁屑,或者渡鸦吃的东西。”我的自尊心产生了极大动摇。
“试试这个。”法师递给我一个挂在链子上的银质六角星,中央还镶了个黑玉做的蛇妖头像。
“护身符?”
“对。我们觉得你明天可能用得着。”
“明天?”谁也不该知道这件事。
“我们有眼线,碎嘴。咱是黑色佣兵团。也许我们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有点什么事儿总能看出来吧。”
“好吧,我想也是。谢了,地精。”
“是我、独眼和沉默一起做的。”
“谢了。那渡鸦呢?”
“渡鸦不需要这玩意儿。渡鸦有他自己当护身符。坐下,聊聊。”
“我可不能告诉你。”
“我知道。我估摸着你想知道塔里的情况。”地精还从没提起过那天的事。我早已不抱希望了。
“好啊,告诉我。”我盯着渡鸦。一箭箭正中红布。
“你不准备把它写下来吗?”
“哦,当然。”我备好纸笔。这些人非常看重我记录编年史的职责。他们只有在那里才能永垂不朽。“幸好我没跟他打赌。”
“跟谁?”
“渡鸦想跟我赌射术。”
地精对此嗤之以鼻,“你小子真是个鬼灵精,不会打这种必输的赌,对吧?准备好你的笔。”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地精没有给我从别处搜集来的传闻添加多少细节。他把那地方描述成一个通风良好的正方形大房间,光线昏暗,尘灰弥漫。跟我想象中的高塔或任何城堡没什么两样。
“她长什么样?”这是拼图中最引人入胜的部分。在我的想象中,夫人是个青春永固的黑发美人,那份性感对凡人来说不啻于雷霆一击。搜魂说她很美,但我没有得到第三方证实。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
“此话怎讲,你不记得?你怎么可能不记得?”
“别激动,碎嘴。我记不起来了。她就在我面前,然后……然后只剩巨大的黄眼睛,而且越来越大,把我看了个通透,审视我有生以来的所有秘密。我只记得这些。那眼睛至今还出现在噩梦里。”
我夸张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早该料到了。要知道,就算她现在从咱们面前走过,也没人知道她就是夫人。”
“我想这正是她希望达到的效果,碎嘴。倘若帝国土崩瓦解,就好像你发现这些文件之前的局势走向,那她可以悄悄溜走。只有十劫将认得她,而且夫人肯定能封住他们的嘴。”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像她这种人物很难扮演凡夫俗子。被废黜的王子举手投足间脱不了王子的派头。
“多谢你特地把这件事告诉我,地精。”
“不麻烦。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把它倒出来只是因为闷在心里难受。”
渡鸦取回他的箭矢,走过来对地精说:“你干吗不去往独眼的被窝里塞个虫子?我们还有活儿要干。”我时灵时不灵的箭术让他很不踏实。
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有人失手,很可能来不及放第二箭就要一命呜呼。我连想都不愿去想。
但想起这件事能帮我集中精神。这一轮我的箭几乎都射中了红布。
在渡鸦和我勇闯鬼门关之前,还有件烂得没边儿的破事需要处理。团长拒绝改变一项延续了三百年的传统。他同样拒绝接受我们对搜魂强拉壮丁的抱怨,或是把他肯定知道的内幕抖搂出来的要求。我是说,我明白搜魂想干什么,又因为什么;但我不明白他干吗单选渡鸦和我动手。团长对他的支持更让人迷惑不解。
“为什么,碎嘴?”他最终说道,“因为我给你下了命令,这就是原因。赶紧给我滚出去,好好读你的书。”
每月一次,整个佣兵团会找一天晚上集中起来,让史官朗读前辈们的记录。这种读书会旨在让人们了解这个团队的历史和传统。它已经绵延数百年,跨越上万里。
我把自己选出的手稿放在简陋的讲台上,按照惯例说起开场白:“晚上好,兄弟们。又到了朗读黑色佣兵团编年史的时间。我们本是卡塔瓦自由兵团的最后一支。今晚的故事来自《凯特之书》,发生在兵团成立后的第二个世纪早期,由史官李兹、阿格瑞普、豪姆和斯特劳记录。当年佣兵团为晁恩·德龙的苦痛之神效力。那时的兵团成员的确都是黑人。
“今天要读的部分由斯特劳史官记载,讲述了与晁恩·德龙沦陷有关的诸多事件中,佣兵团所扮演的角色。”我开始朗读,心中不免暗想佣兵团还真在不少难以挽回的局面中效过力。
晁恩·德龙时代跟我们现在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当时佣兵团人数超过六千,自然容易把握自己的命运。
我完全找不到故事的脉络。老斯特劳字写得像蜘蛛爬。我读了三个小时,像疯子预言家那样胡言乱语,可兄弟们听得倒很入迷,还在最后给我来了个满堂彩。我离开讲台时,感觉人生意义得以实现。
等我走进营房,讲演中付出的体力和精力开始讨债。我脚步蹒跚地走进自己的卧室——这是我作为准军官享有的小小特权。
渡鸦在屋里等我。他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支箭,正在精雕细琢。箭杆缠了一圈银带。他似乎在银环上刻了什么字。若不是累得精疲力竭,我也许会感到好奇。
“你很厉害,”渡鸦对我说,“连我都能体会到。”
“啊?”
“你让我理解了当年作为一名黑色佣兵团的兄弟意味着什么。”
“对某些人来说,现在依然如此。”
“对。而且还不止这些。你再现了他们生活过的地方。”
“对,没错。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