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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第2页)

    四星却笑了,叫她出去时帮他关上走廊的灯。他把刚有的一点儿不正常马上正常化了。

    八月中旬的一天,雨下得天早早暗了。霜降站在厨房灶前愣神,想着四星的晚饭。她越来越多地在四星的一道风味菜上花心思和时间了,这天竟想不出花样,愁起来。

    比平时稍晚,霜降抱着个大纸箱到四星屋,进门就对他宣布:今晚她和他一块吃,吃火锅。她边说边打开纸箱,取出备得精细的料,一碟碟摆开,摆一只碟她看四星一眼。

    然后她摘下雨披。

    然后四星抱了抱她有点湿的身体。他说:“你头发上尽是水。”他走过去拿了条毛巾:“来。”他解开霜降的头发,替她擦。她一下明白他是生来第一次帮人擦头发,告诉他:“头发不能竖着擦,要这样搓着擦。”他就搓着擦。

    霜降转头看他,她看见一个秃顶的、微胖的、实心实意在喜爱她的男人。她立刻问自己:“你喜欢这男人吗?”自己答:“不,但我喜欢被人喜欢,我得识察他有多实心实意。”

    霜降将四星的一只小电锅代替火锅。

    四星看她忙。她说你帮我调点芝麻酱吧。他问:“怎么调?”“就这样顺我调的方向调,反了,它会泻。”四星的动作规矩得呆气。霜降看着他,心里纳闷儿这种感人的宁静是怎么来的。难道她会被他引出一种感情?它里面没有爱甚至也没有喜欢吗?

    他像猜透她感觉似的,喃喃地说:“第一次他找妻子他要漂亮的,第二次他还要漂亮的。”

    她有点紧张了,问:“第二次啦?谁呀?”

    他慢慢说:“你呀。你还不知道吗?”

    “我是你家小保姆,人家要丑化我俩了!”

    “随他们去。我不愁那个。我愁我现在在服刑,不能娶你呀。”

    霜降想,他话里没有激动,没有热情,最重要的是——没有游戏。

    “你愿意做我妻子吗?”

    “等你再有七年刑期满,你那时准不要我了。你那时又是程家少爷了!”

    “七年?我会等七年?我那么任人宰割?”

    “那你怎样?”霜降听出他话里又有了曾经的残忍。

    “我知道我该怎样,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低下头吸嗍粉条,但霜降看见他又笑了。他这回真正是对自己笑,为自己的一桩密谋在笑。

    她觉得她离他笑的谜顿时近了。“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话避开:“你愿意嫁给我不?”

    “我连个城市户口都没有。”

    “我给你买个户口,我有的是钱。你读什么书?进什么大学?费事,买个文凭不就成了?这世道,什么是真的?”他宽宏地叹息一声。

    “都不是真的?”

    “都不是。”

    “你说你对我也不是真的?”

    “这样下去有希望成真的。小傻孩儿,什么东西都要时间久了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不能一开始就认定什么是真的,一旦你发现它不如你想的真,你就失望了,指控它全是假的;如果你不那么当它真,发现了一点儿真,你就感激不尽。我和你,我今天能发现那一点儿真,全归功于我当时的不当真。”哲理到这一步的四星忽然问霜降:“我芝麻酱调得对吧?”

    晚饭后,四星就着一个呵欠问霜降:“在这儿睡吗?”问得那么自然平淡,把其中的异常和不好意思全淡光了。就成了很朴素的依恋,一种习惯上的依恋。

    多天后,霜降意识到四星那平淡自然却执拗重复着的问话有着神秘的征服力。她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它刺耳和乍然,渐渐地,它的自然平淡使她忽略了它本身的意义——不在这儿睡吗?它是这么信赖和体己。再往后,她到了这样个边缘:他若再添些恳求,她一定和他一块躺下了。他却从不恳求。仿佛她终究属于他,还贪什么急什么?

    这天他终于改了种说法:“不陪我一起睡吗?”霜降不动了。她在自己心里突然发现一点真,一定是四星曾说的那一点。原来爱和喜欢都可以没有,只要有了这点真就可以和一个男人睡觉了,就可以和他过起来了。

    四星从卫生间出来,嘴角挂一点儿牙膏沫。他问她睡左边还是右边,低下头铺毯子时头顶那块秃亮亮的,坦荡荡地亮。他像个老丈夫了。那平淡自然使她感动得有些心酸。

    她开始脱衣时有人敲门。

    她马上抓回衣服往身上套。“谁啊?”四星问。

    “睡了,四星?”是孩儿妈的声音。

    “没有。等着。”他起身朝门走。在他打开门时霜降扣好最后一颗纽扣。

    孩儿妈说她托人买了一种药水,涂了会长头发。四星笑着问干吗非要头发?孩儿妈说:“唉,怎么可以没头发?你爸和我都有头发,不是遗传的秃就能治好。试试这药。”四星接过药。母子就这样一里一外地谈。最后孩儿妈说:“自己不好上药,让霜降帮你吧。”

    四星嗯了一声。

    孩儿妈问:“她在你屋吗?”

    四星啊了一声。不想回答的问题他现在都这样“啊”,像听不懂,也像不置可否。人们说:“噢,四星让安眠药弄迟钝了。”

    孩儿妈走了。霜降明白她来做什么。

    “四星,你妈是来提醒你的。”霜降躲开四星搭在她脖子上的手,他还在维护那已奄奄一息的宁静。“她来提醒你不要犯糊涂。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不然你怎么会……吃那么多安眠药!”

    四星定住,眼睛和面部肌肉又呈出曾经的神经质。他当然被提醒了,半年前那个头发散落的霜降对他失口喊出:“你们程家老的少的都作贱人啊!”……他当然被提醒,父亲巨大的荫翳笼罩着他的性命甚至他内心最隐秘的一点欣慰——这个叫霜降的少女。他当然被提醒,那夜他证实霜降身体上已烙下父亲的指痕,他开始积攒安眠药。

    既然一切都被瞬间提醒了,长长一段宁静淡然便成了虚伪。

    “我知道你没错,”过了好一阵,四星似乎恢复了正常思维,“我父亲要做什么,他就敢做什么,我常想杀了他。我知道我杀不了他,他镇着我,捏着我的小命儿。”他扳过霜降的脸,“要是我是自由的,你不会落在他手里的,我可以马上娶你,带你走。”

    霜降淡笑一下。“和你走?去哪里?去作恶?”她说,“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你妈已答应我走了,等下一个接替我的小保姆一来,我就走。”

    四星慢慢点头:“你走吧。”

    “我先试试考学校,这一年我也存了些钱,供自己念书勉勉强强够了。考不上,我就找个地方去做工。”她沉着地说。

    “去吧。”他抱紧自己,仿佛没指望抱她也没必要抱她了,“我们这种家庭可怕,都是疯子,连伦理天条都没有的。还好,还好——我总算没有……欺负你。我没有太恶劣,对吧?你走你自己的路去吧,小乡下妞儿。”他苦极了地笑一下,轻极了地摸摸她头发,眼里有泪了。

    过了很久,他问:“他有没有……”

    “没有。”她回答。她明白他不敢问下去的话是什么。她看着蓦然遇救脱险般的四星,心想,事情反正一样。程度不一样,性质是一样的。她心地的干净反正是没了,灵与肉的干净反正是没了。她仍然按照吩咐去那间书房,仍在他欺负她时朝他笑,这笑是最不干净的。

    “你听着,我会带你走。我会去找你,随你去哪儿。从你第一次跑进我屋,我就想:你才是我的转机,不然怎么会那么突然就出现了。什么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一年前那个夜里,你绝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儿。在医院的三个月,我躺在那儿想透了缘故这俩字。”

    霜降从四星屋里出来,走到院里,孩儿妈仍躺在她的竹椅上。霜降突然来了种奇想:她从不是对这院里人的生活侧目而视,她在安排着什么。由于她熟谙人性,暗暗顺一条条人性理下去。不正是她第一次传话叫霜降去将军书房的吗?不正是她调遣霜降给四星送饭的吗?不正是她半年前不准霜降辞职而突然又同意得那样爽快?她似乎在玩环形的多米诺骨牌式的报复:儿子报复老子,女人报复男人,长辈报复晚辈。

    她或许不是诚心这样玩。

    她像个女巫,在下意识地玩中,她不向着谁。

    然而她玩的结果是伦理报复了道德,喜剧报复了悲剧,冤孽报复了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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