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闪过永生不忘的场景：暮夜四压之下，火把在她的身后炸成灰飞，火光四溅，她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在火光中流星般闪现。

    他听到她最后说的话了。

    她说：“好好活着，别想我。”

    眼泪无声无息地涌下来，滴在随风卷过的花瓣上，又被花瓣随风载远。

    .

    新郑主街旁边，一条小巷里，几户人家大门半敞。袅袅炊烟自屋后升起，与天边云霞融为一体，甜蜜而温柔。

    祭仲出了宫，举着一把顺手买来的糖葫芦，走进巷子，馋嘴的小孩子们纷纷围过来，他就一人分一根，不一会儿就分完了。

    旁边一个小丫头两三岁大小，穿着小花衣服，苦苦等了半晌，却没有分到，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祭仲笑了，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根糖葫芦，递给她。

    小娃娃破涕为笑，“谢谢叔叔。”

    祭仲摇摇手，背着霞光走远了。

    不经意回头望一眼，一个妇人从门后出来，温柔地抱起女孩子，孩子对母亲说：“娘，娘，祭仲叔叔给的糖葫芦。”

    妇人容颜清丽如出水芙蓉，宠溺地刮了下孩子的鼻尖，抱着孩子进屋去了。

    大限将至，离开军营，随郑寤生回新郑前，她写过一封信。

    可惜只写了一半，大意是托付祭仲照顾一下丽娘，给她找个好人家。

    丽娘的孩子都三岁了，阖家幸福，澈儿应该放心了吧。

    剩下的半封信，不用想也知道，是摆脱他照顾郑寤生的。

    她没写出来，他懂。

    只是，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

    新郑，延华殿。

    宫殿一如既往地冷清，空旷，肃穆。

    三殿下兵败，姜晏身为太后，参与谋逆之事，罪不可恕，然而王上心慈，没有发落母亲和弟弟，只是将两人分开囚禁了。莫濡忠心，一心陪在太后身边，现在也陪着她幽居。

    兵败之后，姜晏反而放松了，衣服素净，妆容素净，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几岁，却仿佛变得可亲了。

    或许是心中执念破去，终于不再一味苦求，也不再煎熬了吧。

    上午写了半晌字，写累了正在休息，莫濡帮她把竹简收起来。

    字迹清秀工整，所写不过是些旧人旧事，有申国的，有郑国的，郑国的还要多一些。

    有处地方被墨迹弄脏了，莫濡赶紧用湿布沾了水擦拭。太后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渐渐淡忘了从前的事情，偶尔想起点什么，就写下来，供以后翻看。弄脏了，以后还看什么呢？

    莫濡擦得小心，尽量不弄湿旁边的字。

    依稀可辨脏污的一块有“殷氏”“澈”字。

    她放下湿布，轻轻叹了口气，那个孩子，逝去也有三五年了吧。

    .

    郑国，函陵。

    两位老者相偕而至，一个头发半灰半白，一个头发用木枝挽起，各自打开一间院门，打扫除尘。

    院子小，两人的动作快，半天功夫，空置已久的小院便被收拾得像模像样。只是见到满地梨花的时候，东山先生不忍心扫落，任其飘零摆放着。

    院子里的石凳石桌还在，落了厚厚一层花，底层的已久干枯，粘在桌子上。

    孟州推门而入，一拂衣袖，桌凳上的梨花被吹尽，他挑了个位置坐下，问好友：“这次准备住多久？”

    “一年半载吧。”先生也坐下，问，“你呢？”

    “我啊，什么时候机会合适了，去杀了郑国君，为我那傻徒弟报仇。”

    东山先生笑了：“说什么气话。”

    一时两人相顾无言。

    先生说：“长情争不过命数。”

    孟州怅然望着上空的梨花树，手指不经意摸上腰间的竹杖。良久，他叹口气说，“不如学学老伙计你，以后我也在函陵住下了，住个一年半载的，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好。”先生郑重道。

    当年他和孟州去过新郑，见过殷澈，只是小丫头不知道。

    她长高了很多，漂亮聪慧的模样，拉着神采奕奕的少年，在新郑街头投壶。那少年，是他曾经教过的学生。

    少年中了，小丫头也投中了，各自挑选了礼物，在大街上开开心心地走，竟然没有发现，自己早就被别人跟踪了。

    少年少女在街上玩了半天，师傅和老师就跟了半天。

    当时只是偶遇，孟州想把徒弟带走来着，最后，没忍心，自己走了。

    东山先生弹了弹衣襟上落下的梨花。

    当时随意一瞥，如今已是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