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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正文看见承坤发愣的样子,问:“怎么了,嫌我说话难听啊?我要不这么做。我那家就完蛋了。我不知道你爹娘怎么样,反正我那爹娘啊,在他们眼里,媳妇就是仇人。从媳妇进门开始,他们就憋足了劲儿想压媳妇一头。我嫂子进门的时候就是这样,结果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我哥一死,我嫂子连儿子都不要了,就跑了……”
承坤默想了一下,不得不点头承认,他家也是这样,婆媳是天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奶奶比娘强悍,所以娘在这个关系里一直处于下风。而婶婶彪悍得多,奶奶在她面前占不到便宜,反而还要帮着她欺负娘。嫂子和爹娘的关系也是如此。嫂子尖酸狡猾,爹娘便怵她几分。而璐瑶刚结婚时单纯天真,那年大年三十,爹就开始在璐瑶面前树家威,要求她“养亲敬老、孝行纯良”。年初二,姐姐们回娘家,一家人背着璐瑶教自己怎么调教新媳妇。
正文接着说:“我嫂子是当地人,知道当地的风气,出嫁之前,八成娘家人就教过她怎么和婆婆斗,所以一进门就和我爹娘闹得天翻地覆。可是你秀姐是外乡人啊,她不懂这些。她嫁给我是想和和气气过日子的。遇到我爹娘这样的公婆,我不帮着她点能行吗?我爹我娘什么德行我知道。说得难听点就是:别的本事没有,做妖的本事一流。我不压着他们点,他们能翻天。就是我这么压着他们,他们也三天两头找你秀姐的茬。你秀姐是个温和的人,她不喜欢和人起争执,不爱惹事。有苦、有委屈也只往自己肚子里咽。可是我是她丈夫啊。她抛家舍业的跟着我到穷山沟里来。我就不能让她受欺负。谁欺负她都不行。哪怕是我的亲爹亲娘也不行。……
许正文便说起了他们女儿丫丫出生的时候的一段往事。
秀姐生了丫丫,奶水少,需要给丫丫补充奶粉。那时候,他们的收入不高,要养活这么多人,日子就过得紧紧巴巴的。家里的钱也就够给丫丫买奶粉的。结果,正文娘就说秀姐偏心,只给自己的女儿喝奶粉,不给侄子东明喝。跑到许正文面前告状。许正文就对他娘说:“丫丫才出生,她吃不了别的,她不喝奶粉你让她吃啥?东明都四,五岁了,他能吃饭了,干吗还让他和妹妹争嘴。”
正文娘就说:“东明是个大小子。他小的时候,没喝过奶粉,不也长这么大了?你媳妇生个丫头,还有功劳了?那丫头吃点面糊糊,一样能长大,花那么多钱值得吗?”
许正文一听就火了,对他娘吼了起来:“丫丫是我的女儿,我有责任养她。你孙子没喝上奶粉,你找他爹去。你要嫌我媳妇偏心,你可以带孙子走。我家不留你们。我的媳妇是什么人我知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说她的好歹。我今天就一句话:你要想你孙子在这里呆着,就只能听我媳妇的。你要不听,立即带他走人。”
正文对承坤说:“现在东明长大了,上了名牌大学,有出息了。谁的功劳最大?你秀姐。是你秀姐把他一手抚养他的。东明对她,比对我这个亲叔叔还亲。上大学那年,东明要改口喊你秀姐‘妈妈’。我就对他说,‘你还是别改,就叫婶婶吧。当妈的养儿子那是天经地义,但是婶婶的把侄子养大,那就是恩重如山。你要是念你婶婶好,不在乎叫她什么。在乎你在心里是不是把她真当亲妈一样看。’要是当初,我任我爹娘胡来,东明早让他爷爷奶奶惯得没样了,能有这么大的出息吗?”
和璐瑶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秀姐也感叹万千。秀姐给丫丫买的奶粉,每一次不到两天就没有了。都是正文娘偷偷地给藏起来了,然后趁秀姐不在的时候,和正文爹,东明一起偷着喝了。
秀姐无奈地说:“丫丫刚出生那一阵子,是我过得最艰难的一段时期。正文那时被派到下面的一个乡做乡长,长期不在我身边。家里只有我带着孩子和公婆相处。有了丫丫,事情多得忙不过来。我身体没有完全恢复,一累就心发慌,冒虚汗。公婆经常惹事生非,找茬吵架。我惦记正文工作辛苦,不想让他为家里的事分心。所有的苦只好自己抗着,真的是身心俱疲。有好几次,我就想抱着丫丫一走了之。正文原来以为,他爹娘和我住在一起,可以帮助照顾两个孩子。可是后来发现,他爹娘不仅不帮忙,反而添乱,还给我找气受。他就干脆把他爹娘带到他自己身边。他到哪个乡,他们就跟着到那个乡。他只求我一件事,就是让我把他侄子东明带着。要不,那孩子就让他爷爷奶奶给毁了。我自己在县城里,带着两个孩子,正文帮我请了个保姆帮忙。虽然事也不少,但是心静。东明没有爷爷奶奶宠着,许多坏毛病被纠正了,和我也越来越亲。就这样过了好几年,一直到正文调回县城。”
这是璐瑶和秀姐第一次正式接触。也许是因为有同样的经历,璐瑶和秀姐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越聊越随意。璐瑶就向秀姐提出她心中的疑问:“秀姐,我有时候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我怎么觉得他们那个地方的生活习惯,思想观点都停留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啊。我一和承坤家人打交道,就时空错乱的感觉。我一个现代人,和一家子民国时期的人打交道。他爹那做派,就跟是那会儿的土地主似的,还是败了家的土地主,想摆架子还摆不起来的那种。他娘在他爹面前象个多年的童养媳,在我面前立即翻脸成了地主婆。承坤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看上去是一个有为的现代青年。可一在他爹娘面前,就成了败家土地主的孝子贤孙了。完全象换了一个人。他还想把我也变成受气小媳妇。我那年在他家过年,承坤还要我给他爹娘磕头。”
“真的?”这下轮到秀姐惊呼了,“承坤让你给他爹娘磕头?他是怎么想的?我第一次和正文的父母在一起过年时,他爹也提起磕头这事。话音没落,就被正文挡掉了。正文说:‘现在是新时代,不兴那老规矩了。’不光他不让我磕头,他自己都没磕。他爹骂他不孝。他对他爹说:‘你要觉得磕头就是孝顺的话,我现在就给你磕三个头,然后把你和我娘送回老家,不管你们了,行不?’他爹就没说话了。他爹知道正文的脾气,说话算话,也怕惹毛他。”
璐瑶赞赏地说:“正文哥真行,敢说敢干,难怪能当县长。承坤连他一个小手指头都比不了。在承坤眼里,他们老家的风俗习惯和他爹的指示,就是金科玉律,是不能违背的。除了遵循,你别无选择。他们那里人特别重男轻女。他大姐生了两个女孩,又流了两次产,现在年近四十还要再生孩子。我就不明白,怎么到了现在,还有为生男孩子而不要命的女人?更奇怪的是,承坤全家,包括承坤自己,都特别支持她。好像她不给婆家生个男孩子就是她和全家的耻辱。”
秀姐一笑:“我告诉你为什么,对他们来说,这一生没有别的追求。传宗接代是他们唯一的使命。他们不生了儿子,这辈子的使命就没有完成,就等于是白活了,死了都没有脸去见老祖宗。”
璐瑶问:“那你生了丫丫,正文的爹娘岂不是很生气?他们没要你再接着生,一直到生出儿子为止?我那婆婆就说过,我必须要生儿子。”
秀姐笑着说:“我丫丫出生的时候,我公公婆婆一看是个女孩,还挺高兴的。”
璐瑶不解,睁大眼睛问:“为什么?”
秀姐:“因为,我生了女孩,东明就是他家唯一的传宗接代的使者了,就要受到特别重视。这么多年,我和东明就象母子一样,我从来没有因为东明不是我自己的孩子,而对他有任何怠慢。该关心的时候关心,该教育的时候教育。而东明也从来都把我当他的亲妈。外人看来,谁也看不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唯独就是我公公婆婆在时时刻刻提醒我:东明不是我的孩子。我公婆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自己没有儿子。幸亏有东明,要不你以后老了,谁给你养老?’你说这话是不是让人哭笑不得?好像他们让养东明,是对我天大的赏赐。好像我是为了让东明养老,才把东明拉扯大的。去年,我和正文想在县城再买一套房子。他爹又开始作妖,非闹着要我们把房子落在东明的名下,好以后给他娶媳妇用。他还说,我家里的一切财产以后都要留给东明的,丫丫是女孩,反正是要嫁人的,是别人家的人。老许家的家产,没她的份。正文爹还逼着我们现在就把遗嘱写好。要不然他和我婆婆死不瞑目。”
璐瑶瞪大眼睛,听得都有点傻了。半晌,似乎回过味来,若有所思地说:“我明白了,我是女孩子,嫁人了,不是老裴家的人了。我爸妈的家产应该给我堂弟留着。我这去告诉承坤他爹娘,我要把房子卖了,把我父母给我买房子的钱还回去。嗯,就这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