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先生见他说得不卑不亢,不用诱导就自动承认了不足,最难能可贵是有要努力赶上的自觉性,不由得缓缓点头。
早前风闻谭家这大孙子蠢笨之极,先生都被他气得几欲上吊,那日见谭木匠带着他来拜师,进门就举棒子要打狗,以为真是个酒囊饭袋,嫌弃之心油然而生,想干脆撵出去算了,及至这孩子背诵了《三字经》,才知他虽然资质低劣,也并非朽木不可雕。
如今既然成了自己的学生,就有责任授之以渔,尽力把他引上正途。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其他人写文章的写文章,练字的练字,韩先生一字一句的给他读了《千字文》。
木生的眼睛不敢离开书本半分,因为这纸上的黑字,十个里面九个他都不认得,只能按照韩先生朗读的顺序和字默默对照起来,唯恐一不留神把句子对应错了,韩先生将发现他身上更大的漏洞。
到散学时候,韩先生读得嗓子沙哑,木生在这大冬天里竟听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幸运的是,总算没露出什么破绽。
韩先生略带疲惫的合上课本,又哑着嗓子说:“读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不必急功近利,基础不牢就要多下功夫,笨鸟先飞。”
木生起身向韩先生鞠躬,以前在路边乞讨,遇见大方的行人,他都是这么做的,虽然有时候诚心,有时候是敷衍。不过这次他倒是诚心的,有人肯对你说几句中肯的话,多么难能可贵。
韩先生微微一笑,转身出了门。对角线上的谭球却摸着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手掌,又嫉妒又愤恨的小声嘀咕:熊瞎子学绣花——装模作样!
先生一走,屋里的孩童们立刻做鸟兽散,一个晌午下来,他们早就饥肠辘辘了,只想奔回家去吃饭。木生却不觉得饿,他只觉得自己装了一脑袋的之乎者也,连肚子都莫名跟着饱了。
“老弟,走!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栗辉笑嘻嘻的叫木生一块回家。
话刚落音,木生就听见栗辉的肚子里“咕噜”一声响,咧嘴笑道:“你还真是饿坏了,那咱快回去吧。”
两人说说笑笑出了屋,出来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俩人一出门就冻得不约而同打起寒颤,栗辉调侃道:“出师不利啊,上学第一天老天爷就来个下马威。”
俩人缩着肩膀往回走,没走多远,木生就觉得寒风刺骨,最里层汗湿的衣裳如今冷冰冰的贴在身上,简直是越走越冷,禁不住上下牙“咯咯”作响。
栗辉见他哆嗦得厉害,提醒他说:“你怎么冷成这样?你包里还带着御寒的衣裳没有?”
木生猛然想起,包里还装着那顶绿色帽子,心里有些犹豫,可又实在是禁不起风加着雪往脖子里灌,伸手把帽子给拿了出来,讪讪的说:“有一顶帽子,我姐缝的,就是颜色鲜亮了一点儿。”
栗辉一见,果然憋不住笑了,不过他很快收起脸上的笑来,催促他说:“你姐还真能推陈出新,管他呢,自己暖和要紧,冻病了没人替你受着,快戴上。”
帽子护住了头,像是护住了半个身子,当即就暖和了不少。
雪越下越大,天寒地冻的,俩人都不再说话,只顾闷头赶路。身后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原来是辆马车经过,俩人往边上躲了躲。
谁知经过俩人身边的时候,那马车上的帘子却忽地撩开了,露出谭球圆圆胖胖的脸,朝着木生喊了一句“绿帽子,傻木偶”,随即闪进了帘子里,马车也旋即嘚嘚走远了,只留地上两行车轮碾过的痕迹。
栗辉朝地上啐了一口,狠声道:“什么德性!狗仗人势。”
木生却像什么都没听见,既不生气也不伤心,只扯扯嘴角说:“别管他,无聊至极。”
栗辉看看比自己矮了半头的木生不急不躁,心里不由得又纳闷又佩服。
他因为从小在生意人家长大,从会走路就跟着爹走街串巷,见识各色人等,练就一副超出年龄的心智举止,家里人常笑称他为“老公子”,没想到今儿见识了一个更加“老公子”的,但是若说木生“老公子”吧,有时候又很天真,听说他是栗寨的都能咋呼起来,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小人儿。
木生却没有心思琢磨其他,回想韩先生的话,他终于有些着急了,虽然说不要急功近利,笨鸟先飞,可是自己现在简直是只压根没长翅膀的鸟,要先飞,至少得先扎个翅膀出来啊。
俩人在栗辉表姐家门口匆匆分了手,约定明天一起去学堂。
雪落在地上化成了水,地面开始打滑。木生抱紧书包,一步一滑的往家赶,离家还老远呢,就见白茫茫的雪中有个人朝他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