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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间的一个下午,风平浪静,薄雾迷蒙,湖对岸的轮廓显得模模糊糊,此时此刻,站在湖的东头平坦的沙滩上,我方才恍然大悟,“湖面如镜”这种说法究竟是从何而来。你要是把头倒转过来看湖,湖就像一条最精致的薄纱悬挂在峡谷上空,在远方松林的映衬下闪闪发光,把大气一层一层地分隔开来。你会觉得,你可以从它底下衣不沾湿地走了过去,一直走到湖对面的群山那里,而掠过湖面的燕子也可以在湖上栖息。有时候,那些燕子果真向它俯冲下来,好像一时失误,稍后才恍然大悟。你朝西头湖岸抬头望去,不得不举起两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挡开地地道道的阳光和从水中反射上来的阳光,因为这两种阳光同样亮得令人耀眼;你要是用挑剔的眼光,在这两种亮光之间审视湖面,就会看到它端的是波平如镜了;余外只见一些贴水掠飞的昆虫,遍布整个湖面,彼此错开相同间距,在阳光下飞来飞去,在水面上产生了可以想象到的最精美的闪光来;也许间或还有一只鸭子在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者,正如我前面说过的,有一只燕子贴水低飞,快要碰到水面似的。也许打从远处望去,一条鱼儿在半空中画出了一道三四英尺的弧线,在它跃出水面时映出一道闪光,在它钻进水里时又映出了一道闪光;有时候,这一道银光闪闪的弧线还会整个儿显现出来;要不然,也许有一根蓟草漂浮在湖的什么地方,鱼儿冲它一跃,湖面上也会激起一圈圈涟漪。这时,湖面像熔化的玻璃,冷却了但还没有凝结,里头绝无仅有的尘埃也显得纯洁而优美,可谓白璧的微瑕。你经常会看到一片更光滑、更幽暗的水域,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蜘蛛网,把它和别的水域截然分开,成为水中仙子在那儿憩息的水栅。你从山顶上可以俯看到,几乎所有的水域都有鱼儿在跳跃;在这波平似镜的水面上,只消一条狗鱼或者银色小鱼在捕食一只小虫子,就会把整个湖面的平静给搅乱了。真是神极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却显现得这么精巧——这种鱼类伤生害命的事终必败露——我打老远高头就清晰地看到一圈圈直径为六七杆的波浪形在四周围扩散。你还会看见一只水蝽(拉丁文学名Gyrinus)在平滑的水面上不停歇地滑过去了四分之一英里;它们轻轻地在水面上犁出了波纹,两道分叉线形成了明显的涟漪,可是长足昆虫在水面上滑行,却不会留下看得见的涟漪。湖面上一掀起波浪,长足昆虫和水蝽连影儿都见不着了。但是,赶上风平浪静的日子,它们就会离开自己的避风港,好像探险似的,凭着一时冲动,打从湖边出发,一个劲儿往前方滑行,直到滑完全程为止。入秋后晴朗的一天,坐在高高的山头的树桩上,沐浴在温煦的阳光里,俯瞰瓦尔登湖景,仔细琢磨那一圈圈涟漪,一刻不停地雕刻在有着天空和树木倒影的水面上,要不是这些涟漪在晃动,连水面也都看不见呢——这真的是令人松心的快事啊!在这么浩渺的水面上,什么干扰都没有,即使有一点儿,很快就会缓解消失,让人安静下来,好像在湖边汲取一壶水,颤动的水波流到了岸边,一切复归平静。鱼儿从水中跃起,小虫子落到了湖里,不外乎通过一圈圈涟漪和优美的线条表述出来,好像这是泉水不断地在向上震颤、井喷,是它的生命在轻轻地搏动,是它的胸脯在上下起伏。那是欢乐的激动,还是痛苦的战栗,全都说不清楚。湖上好一派安谧的气象啊!人类的劳动如同在春天里,又在闪闪发光。是啊,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枝条、每一颗石子、每一张蜘蛛网,到了午后时分都在闪闪发光,宛如春天早晨它们身上沾满的露珠似的。船桨或者小虫子的每一个动作,也都会发出闪光;听那船桨的欸乃声,该有多美啊!
赶上九十月里这么一天,瓦尔登湖俨如十全十美的森林明镜,四周镶上圆石子,依我看,这些圆石子十分珍贵,可谓稀世之宝。说不定地球上再也没有一个湖,会像瓦尔登湖这样纯美,同时又这样浩渺。邈邈乎来自天上的水啊!它不需要护栏。多少个民族来了又去了,都没有玷污过它。它是一面石头砸不碎的镜子,它的水永远不会消退,它的镶边金饰大自然还在不断修补呢;风暴、尘垢,都没法使它永远光鲜的表面黯然失色——这一面镜子,凡是不洁之物落在上头立时会沉下去,被太阳底下的雾气掸去尘埃,刷洗干净——这是一块拂尘布——往上面呵一口气也都留不住,只管自己直升到高空,宛如悬浮在湖上的朵朵白云,同时又清晰地倒映在湖面上。
泱泱的湖水,让空中的精灵出没无常。它不断从天上接受新的生命和旨意。它实质上在天地之间充当媒介。大地上只有草木随风摇曳,而水自身却被风儿吹起一圈圈涟漪。从一缕或者一片闪光里,我看得出风儿在轻轻地吹拂。我们能够仔细俯视湖的表面,真是匪夷所思。说不定我们将来终究也会像这样仔细俯视天空的表面,发觉一个更玄妙的精灵打从它上面掠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