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走出宫门,脑海里仍浮现着胡濙的笑容。
看来这位礼部老尚书跟自己的老爹以前是故交,至于他们怎么认识的,袁彬完全不知。当年的风云动荡,英雄草莽,忠臣逆贼,每个人的命运在天下大势的巨浪中沉浮,建文旧臣与靖难新贵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交情,自然也是合理的。
袁彬用力甩甩头,甩去脑子里一团乱麻般的思绪。
走出宫门已是午时时分,烈阳当顶,心情……算不上舒畅。
尽管九死一生过了眼前的生死劫,可袁彬心中总有一种危机感,他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知道这个人手中掌握着怎样滔天的权势,而袁彬,不过是个小小的锦衣校尉,唯一的护身符不过只是天子近侍而已,这张护身符也并不那么灵验,毕竟天子对他不过只是有了一点印象,以后若自己出了什么纰漏,天子大概率不太可能保他,挥挥衣袖就像看别人踩死一只蚂蚁。
被强大的仇敌窥视的感觉太糟心了,袁彬不知道王振什么时候会冷不丁再次对自己出手,不知道王振会用怎样的手段将自己置于死地,头顶时刻悬着一柄利剑,久悬而不落最是折磨人心。
回到正东坊的家中,袁彬跟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爹问了安,然后进屋子翻箱倒柜找了许久。
“抄家呢?你到底在找什么?”袁忠神情不满,头顶隐隐有雷云聚集,对袁彬来说,这是不祥之兆。
“爹,孩儿找书呢,您当年从宫里抢出来的书还剩多少?”袁彬陪笑道。
袁忠哼道:“当年宫城乱成一锅粥,宫门即破之前,人人都在抢金银细软,我只想给建文陛下留点学问,或许来年陛下会东山再起……”
说到这里,袁忠忽然一顿,不敢再说了,大逆不道的话题太敏感,袁家经不起折腾了。
“反正,我从御书房和藏书阁弄了很多书出来,大概四五个大箱子,趁着宫门未破之前,我偷偷将箱子搬回家,挖了个大坑,全埋在地下了……再后来,永乐皇帝迁都,我那年已被大赦,于是雇了车马将这些箱子迁到了这里,嗯,仍然埋在地下,就是院子左边的银杏树下。”
袁彬愕然:“埋在地下?爹,那可是书啊,纸做的,这些年了不怕被虫咬坏了吗?又不是金银,为何要埋在地下?”
“你懂个屁!改朝换代,前朝旧物杀人诛心之由,若被人知晓,便是天大的祸事,我敢让人知道吗?”袁忠顿了顿,又道:“至于那些书,埋进地下之前我已包裹多张油纸,箱内以铁皮密封,这些年或有少许损毁,但大多是无碍的。”
袁彬笑道:“甚好,还是爹高明,您当年的无意之举,如今帮咱们过了一道生死大槛。”
“昨夜你带去皇宫的那本书起到作用了?”袁忠眼睛眯了起来。
袁彬点头:“作用不小,陛下已对孩儿有了印象,孩儿不仅讨了陛下一道旨意,允我随时进禁宫藏书之地翻阅书籍,还在陛下面前埋了一道伏笔,爹,您收藏的那些书便是咱们的保命之本,您可得好生藏妥,莫被人知道。”
袁忠皱眉:“保命之本是什么说法?陛下喜欢那些书?”
“当年建文皇帝是儒雅好学之君,酷爱读书,宫中藏书自然是稀世珍本,今早陛下瞧见了,对那本书爱不释手,因为那本书,他才对孩儿有了印象,孩儿跟陛下说,这样的书家中还有,改日呈献陛下,陛下喜不自胜,对孩儿青眼有加,爹,咱们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有了陛下的圣眷,王振那阉贼至少这一两年不敢对咱们动手。”
袁忠摇摇头:“还是要小心,王振没那么简单,否则也不会以阉人之身令朝堂,文武百官莫敢言怒,你在宫中当差,事事当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便落了他人圈套,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袁彬眯着眼笑道:“孩儿非鲁莽之辈,自会小心。若有机会,孩儿仍会再邀圣眷,待陛下对孩儿渐渐倚重之时,何惧王振这个阉贼。”
袁忠阖眼挥了挥手:“那几箱子书留给你,如何处置由你决断,家里厨房有些风干的肉,是夏末时从猎户手里买的野味,你割几斤下锅煮熟,给铁家送去,可怜铁家父子,无辜被咱们牵连,往后你要好好待铁符,以亲兄弟事之。”
“是,孩儿明白。”
…………
野味是狍子肉,北方荒原山林较多,每到狩猎季节,狍子是最容易捕获的。有经验的老猎户遇到狍子只需大吼一声,狍子便傻呆呆地站立不动,半天没回神,捕捉轻而易举,所以狍子自古以来被人成为“傻袍子”,外还是很有道理的。
袁彬在厨房里割了几斤狍子肉,想了想,索性将剩下的整块肉都取下来,锅里添上水之后,将肉放进锅里煮熟,捞起来放进食篮里,跟院子里的老爹打了声招呼便出门去了铁家。
铁家只有父子二人,昨夜铁家父子被抬回来时,铁符的伤势很重,相比之下铁雄的伤势较轻,过了一晚已然能起床下地了,此刻铁雄正艰难地半躺半坐在院子里,瑟缩着肩,一脸病容愁眉苦脸地叹气,身上裹着毯褥,换了干净的衣裳,能照顾得如此精致,显然是王素素所为。
袁彬进了院子跟铁雄问安,上前仔细看了看铁雄的伤势,铁雄看着袁彬欲言又止。
袁彬似乎知道铁雄要说什么,笑着道:“铁叔您放心,咱们这道坎儿算是过去啦,是侄儿不懂事,牵连了您和铁符,侄儿保证以后绝不再拖累您。”
铁雄喜上眉梢,摆了摆手:“都是一家人,不说牵不牵连,我已是这把年纪,早早晚晚要埋进土里的,担心的只有铁符这浑小子,铁家只有这一根苗儿,我死不足惜,就怕断了铁家香火啊……”
“铁叔,有侄儿在,铁符保管无事,纵是有事,保管有惊无险。”
铁雄叹道:“我啊,不求你和铁符飞黄腾达,你俩没那命,只求你们平安活到老,多给自家添丁加人,你和铁符都是家里的独苗儿,若是断了香火,我和你爹九泉之下亦难瞑目,无颜见祖宗。”
“是是是,以后侄儿先生一窝崽子再出去犯浑,否则绝不惹是生非……”
铁雄笑骂道:“正经不了几句便说混账话了,来看铁符的吧?他在屋里躺着,你滚进去吧。”
袁彬笑嘻嘻地走进屋。
屋里光线很暗,铁符趴在床榻上正有气无力地哼哼,身子稍微动弹一下便牵扯了伤口,发出凄烈的惨叫。
看着铁家父子的惨状,袁彬心头一阵难受。
生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已成了最大的奢求,奸人当道,天昏地暗,视万民如蝼蚁,何年何月得太平?
袁彬拎着食篮,随意朝桌案上一搁,懒洋洋地道:“行了,别叫得跟杀猪似的,咱们从小到大挨过那么多揍,早已是家常便饭,只不过这一次挨得重一点而已……”
铁符艰难地翻转半个身,泪眼婆娑地道:“‘只不过’?你挨一顿试试!你知道东厂番子的鞭子落在身上有多痛吗?每抽一鞭都仿佛要了我半条命,人家那鞭子上有倒刺,还沾了盐水,一鞭下去带起一块皮肉……”
袁彬眼中寒光闪烁:“东厂番子抽了你和你爹多少鞭?”
铁符哭丧着脸道:“不到十鞭我和我爹便晕过去了,他们便没再抽,后来不知为何把我和我爹送回来了,若多抽几鞭,此时此刻你正好赶上给我和我爹收尸,再给我们办丧事……”
袁彬心中有数,东厂番子为何把铁家父子送回来,应该是听到了自己已被调任天子近侍,他们怕给王振惹出麻烦,这才放了他们。
“铁符你放心,你和你爹受的苦,我发誓一定报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