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百户与王总旗不一样,虽然两人都是袁忠多年的袍泽,而且两人都算是末品武官,但王总旗终究更有情义,与袁忠的关系更近,曲百户却不同。√
大明军制里,总旗算是最基层的武官了,一个百户下辖两个总旗,每个总旗统五十人,而“百户”这个官,已经算是一脚踏入了官场,这是真真实实的武官。
既然是官,便代表着所思所想与普通人不一样。凡事讲究利益,权也好,钱也好,有利则趋,无利则避。至于当年一个锅里舀饭吃的袍泽情谊,它是排在利益之后的,像曲百户这类人,平日总将所谓袍泽兄弟情义挂在嘴边,实际上但凡有人挡了他的前途和利益,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向袍泽兄弟痛下杀手。
这才是“官”,或者说,这才是如今大明官场上合格的“官”。
所以尽管袁彬是曲百户看着长大的,尽管袁彬他爹与曲百户袍泽多年,此刻曲百户下令杖袁彬二十却是毫无犹豫,如果杀了袁彬能清除挡在他前面的障碍的话,他必然也会毫无犹豫地下令。
曲百户下了令后,门口的两名校尉不由有些呆了。
杖责二十军棍,看似就是打二十下,然而,军中的军棍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二十军棍下来,不仅仅是皮开肉绽,甚至连命都有可能丢掉,袁彬这孩子在这个百户所内几乎是人看着长大的,今日曲百户突然翻脸,是打算存心要了他的命么?将来如何跟老袁交代?
见两名校尉迟疑不动,曲百户面若寒霜道:“怎么,本官说话不管用了?是不是要本官亲自动手?”
一名校尉壮着胆子抱拳道:“百户大人,袁彬年轻不懂事,犯了错稍作薄惩便是,毕竟……”
曲百户怒道:“住口!本官行事用得着你来教我?”
校尉惊惧退了回去,住口不言。
虽说百户所里的老兄弟们都是看着袁彬铁符长大的,大家跟他们老爹的交情也都不错,算是同甘共苦患过难的,今日袁彬遇到生死大麻烦,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不能责怪他们不讲义气情面,能开口为袁彬求一句情,已然是冒了风险,也算是对得起与袁忠这些年的交情了,袁彬并不指望他们敢拿自己的脑袋去为自己求情,都是拖家带口的,谁会自己妻儿老小以外的人豁出命去?
袁彬感激地朝二人一笑:“多谢两位叔伯,此恩小子记住了。”
两名校尉嘴唇嗫嚅几下,似乎想骂他,当着曲百户的面却也只能叹了口气,一左一右架着袁彬出了门。
百户大人下令责二十军棍,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二十军棍,一棍都不能少。
而且曲百户下令在百户所外面的大街上行刑,校尉们也不敢打折扣。
为什么要在大街上行刑,曲百户自然也是有盘算的。袁彬得罪了司礼监和东厂,这浑小子什么都不懂,也不怕死,但曲百户怕。
所以曲百户必须要在第一时间把自己摘出去,他惹不起司礼监,避祸,牺牲一个袁彬当然无所谓,于是袁彬必须要在大街上行刑,大明大亮的行刑,要让散布在京师各个角落的东厂番子们亲眼看到自己多么的铁面无私,要向司礼监和东厂证明他曲百户与此事毫无半点瓜葛,充其量就是运气不好,收了袁彬这么个不识时务又不怕死的混账部属而已,待到番子们回禀给东厂和司礼监,曲百户或许能把烧到自己身上的这把火扑灭。
百户所的大门外已架好了一张长长的板凳,两名校尉架着袁彬走到板凳边,面无表情地示意袁彬趴在板凳上。
袁彬哂然一笑,干脆利落地往板凳上一趴,此时此刻他居然还能笑,而且笑得跟以往一样满是混账味道。
“两位叔伯,打军棍不用脱裤子吧?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挨揍不要紧,白花花的被人看光了那才叫丢脸……”
一名校尉怜悯地看了他一眼,痛心地叹道:“袁贤侄,你啊!”
另一名校尉冷冷道:“这才刚进锦衣卫几天,就惹了这场大祸,小子,二十军棍打实了会死人的,知不知道?”
袁彬扭头笑道:“知道,早年间听我爹说过,不用二十军棍,十五棍以后大抵小命就丢了大半了,这些年挨了军棍死了的活了的,大约一半对一半,全凭八字生得硬不硬了。”
校尉怒道:“知道你还敢跟百户大人对着干?你爹就你一个独生子,你死了以后谁给你爹送终,不孝的东西!”
袁彬将头扭回来,盯着板凳上斑驳的漆皮,淡淡地道:“忠孝难两全,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再次扭头看着二人,袁彬洒脱地笑道:“二位动手吧,打死了不怨你们,我爹也不怨你们,惹了这桩祸事,我爹早有准备,我袁家父子两条命估摸悬着了。若是我命大没死,嗯,没死再说没死以后的事儿。”
见袁彬这副混不吝的模样,两名校尉也拿他没办法,拎起墙角边的两根黑红相间的水火棍,彼此互视一眼,接着朝百户所门内望去。见门内毫无动静,显然曲百户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两名校尉脸色有点白,终于磨磨蹭蹭拎着军棍一左一右在袁彬两侧站定。
大街上人来人往,旁边还围了许多百户所里的校尉袍泽,大家围在一起却出奇的沉默,自动围成一圈,隔绝了大街上过路百姓们好奇的目光,也算是给袁彬留下阳世最后的一份体面与尊严。
行刑的校尉动作很慢,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着话。
“叫人知会他爹没?”
“刚才百户大人叫我进去时我便知不妙,已让老饶赶到袁家去了。”
校尉面容苦涩:“瞧百户大人今日这模样,怕是老袁来求情也没用了,这混账小子到底闯了多大的祸,连百户大人都气得不顾多年情分……”
“咳,闭嘴!你也想挨军棍吗?”另一名校尉紧张地制止了他。
怒视面前趴着的袁彬,校尉咬了咬牙,气道:“都怪这个不争气的混蛋!安安分分当皇差吃皇粮不好吗?为何要惹祸?留住自己的命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不强?”
袁彬索性闭上眼懒得理他们。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或者说,每个人活着的目标不同,袁彬所谓惹祸的理由若拿出来跟他们讨论,只会让他们觉得幼稚可笑,甚至会觉得他是个白痴,一群完全不认识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丢了性命,更可笑的是,性命丢了,这件事的结果也完全不会改变,死得有价值吗?
有价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