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 外面的天色已经擦黑了,还是那两个小家伙站在他床前, 不远处的桌上摆着一碗汤, 见他醒来, 大一点的那个立刻跑去将桌上的那碗汤捧到了他手里,嘴里则冷冷道:
“娘说这碗汤给你喝,喝完赶紧走, 爱去哪儿去哪儿,不要赖在这里占地方……”
他一愣, 还没出声, 就听那团粉杏色的小家伙也跟着开了口:
“哥哥, 娘亲只说了让你把这碗鸡汤端来给叔叔喝, 后面那句话明明是爹说的!”
“反正差不多,爹看起来不太喜欢这个叔叔, 我让他快点走是为了他好!”
“可是大夫说,这个叔叔要好好睡一段时间才能下床的……”
“那不叫睡,叫养病——”
“反正都是躺在床上, 躺在床上就叫睡,这是娘说的……”
他听到这话又重新笑了起来, 接过汤碗, 发现里面果然有两个硕大的鸡腿, 已经煮的很酥烂了,入口即化。
他刚喝了几口汤,就听到耳边突然传来“汪呜”一声, 他循声望去,发现一只看起来莫名有几分眼熟的小狗正蹲在床边,眼巴巴地盯着他碗里的鸡腿。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养的那只叫“小银子”的狗,只可惜它被那个人强行抢去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这只狗,跟当年的小银子有几分相像。
思及此,他的目光不由得一软,将那只只咬了一口的鸡腿递向它,“银子,过来吃吧,这是你最喜欢的鸡腿!”
然而听到他的这声呼唤,那只狗却是一动不动地继续趴在原地,倒是站在一旁的两个小家伙双双傻了眼,那团粉杏色的小家伙率先冲他发问道:
“叔叔,你也认识那只叫银子的狗么?”
但还没等他开口回答,旁边那个大一点的小家伙就已经抢先出声否认:“肯定不是啦,叔叔养的狗应该就只是和银子同名而已……”顿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们家养的银子以前也最爱吃鸡腿了……”
“原来如此……”粉杏色的小家伙显然很相信自家哥哥的判断,立刻冲他解释道,“那叔叔你一定是认错了,这只狗不是你养的那只银子,它叫糯米团,是娘取的名字,它今年已经五岁了,比我还大呢……娘说,它是我们家以前养的一只叫银子的公狗和一只叫翡翠的母狗生下来的孩子,只可惜银子和翡翠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听爹说,娘当时哭得眼睛都肿了呢……”
他听到这话先是一怔,良久,又莫名笑了起来。
原来小银子一直都和她在一起,那应该是得以善终了,至于糯米团这个名字,倒是很像她的风格。
许是见他笑了,那个大一点的小家伙终于鼓起勇气问他:“叔叔,你是不是认识我家爹和娘?”
他轻轻“嗯”了一声,“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很多年是多久?”
“你爹的话,我从出生就认识他,至于你娘,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
他此语一出,那两个小家伙都瞬间张大了嘴,而后不约而同地对看一眼,跟着便双双跑了出去。那只叫糯米团的狗却没跑,仍旧趴在原地盯着他手里的鸡腿,他笑了笑,把鸡腿扔到了它跟前,然后继续喝汤。
大约是瞧出他并没有恶意,糯米团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起身走到那只鸡腿前将鸡腿一口叼起,然后跑到角落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吃鸡腿的模样,亦有些像当年的小银子。
他又一次无声地笑了起来。
分别了十六年,还能在这里再见到她,真好……
那天之后,除了某人特意跑来警告他不要对两个小家伙乱说话,他就再没见过她的面,当然,她人并没有离开,每次吃饭、喝药前都能听到她在屋外嘱咐两个小家伙要小心的声音,因为他的饭菜和汤药都是两个小家伙送到他床边来的,偶尔也会听到从院里传来她略带气恼的喊声:
“夫君,你都多大的人了,能不能不要无理取闹……”
“糯米团,不准偷吃剩饭,你已经够胖的了……”
“安静,不准淘气,让淘气安静地好好看书……”
“……”
他每次听到她念及两个小家伙的名字都会笑,因为这两个名字肯定也是她取的,而且取得相当任性。
再接着,他慢慢能下床走动了,白天有时也会走出屋子,坐在廊下晒晒太阳。
这座宅院并不算大,至少和他以前住的任何一处宅院都没法比,但是不得不承认,这里的整体环境不错,山水萦绕,花木繁茂,院屋设计也很精巧别致,感觉极为温馨——
院墙上开满了粉白色的野蔷薇,墙根处则种满了白蓝相间的绣球花,当中还有一座用紫藤花编成的秋千,大小正好可以坐两个人。
从他坐的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书房,而且也能清楚听到从书房里传来的声音,这会儿响起的是那个人清朗的声线,应该是在念一首词,纳兰性德的《浣溪沙》——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才读完,她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我的老师曾经说,历代的诗词里他最喜欢两句,一句是李义山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另一句就是纳兰公子的这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公子?”
“嗯,我一直都是这么称呼他的,不然叫什么?总不能直呼名姓吧?这样感觉太不尊重人家……我很敬仰的一位先生也曾说过,‘纳兰小词,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足可见其才情之高,当得起‘满清第一词人’之名,所以,尊称他一声‘公子’,也不为过吧?”
“哼……什么公子不公子的,直接称呼他纳兰成德或纳兰容若不就好了?”
“你干嘛不高兴啊?我又说错什么话了吗?而且,相较于你说的这两个名字,我更喜欢‘纳兰性德’这个名字,不过‘容若’也很好听,当年教我诗词的那位先生曾说,容若,乃香草盛集之意,而楚辞里大多是以香草美人暗喻君子,而君子也必有成己成人之德,所以纳兰公子的字和名,可谓是相得益彰,不愧是才子……”
“他这个名字是明珠取的,不是他自己取的……”
“呃——如果撇去其他不说,那位明珠大人其实也算是才子啦……呵呵……不过纳兰公子是真的才气斐然,他为发妻写的那些悼亡词,是真的感人至深,实属痴情……”
“痴情吗?他好像也先后娶了三名女子吧,而且除此之外,好像还纳了一位红颜知己……”
“你,你……你这个人,一定要说这么煞风景的话吗?之前也是这样,每次都要打碎我的梦想……”
“我只是实话实说,顺便让你认清现实——自古文人多风流,这话并不是虚的,元稹,白居易,苏轼,欧阳修,辛弃疾……哪一个家里不是养了一堆小妾?”
“你,你这明明就是——等一下!居然连辛弃疾也有?我很喜欢他的那首青玉案和破阵子,一直以为他是个文武双全的英雄人物,只是命运多舛,遭受排挤,才壮志难酬……不会是你记错了吧?”
“你难道不知他在南宋当朝是以风流出名的吗?除了原配夫人之外,他至少还有整整、钱钱、田田、香香、卿卿、飞卿等众多记名侍妾,而且还曾因为‘好色贪财’之名,几度遭罢官……”
“被罢官这事而我知道,可是,那不是因为功高震主,所以宋光宗和当时的谏官联合打压他吗?”
“不,他那次被治罪称的上是‘罪有应得’,因为他在京城和别人强抢青楼女子,最后还是以官大欺压对方,造成人命,这才遭谏官弹劾的,当然,宋光宗本身的确无能,也没有安邦治国之才,但不能说罢免辛弃疾就是他的过错,只能说他不会用人而已,毕竟,当时整个宋朝不是只有一个辛弃疾,他虽有才,但没有那么大的作用……”
“……可是,‘好色’还勉强说得过去,‘贪财’什么的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吧?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嘛……”
“哼——他几次被弹劾,全都有‘横征暴敛’罪名,当时的那些谏官虽可恨,但也绝不会‘师出无名’……你应该听说过他在江西上饶所建造的那座‘稼轩’吧?其内的奢华程度,曾让时人朱熹叹为观止,如果真是两袖清风,又何来这造园的庞大费用?”
“呃,原来他竟是这样的人啊……看来是我以前读的那些书过分地夸大了他的光明面,所以才把这些黑暗面全给掩盖掉了……好吧,看来‘人无完人’这句话果然是对的,夫君你真是太有学识了,居然连这些都知道……”
“……”
“那……纳兰公子不会也有什么黑暗面吧?”
“除了喜欢化用王次回《疑雨集》里的那些词之外,其他尚可……”
“化用是什么意思?你不会想说纳兰公子写的词都是抄袭的吧?”
“那倒是也算不上抄袭,毕竟词的意境是不一样的,容若的意境明显比前者高明许多,不过当中有几句词,的确是原句照搬……”
“你……你这是成心要打压纳兰公子在我心里的地位是吧?”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你——哼!你分明就是嫉妒人家写词写得好——啊,对了,我都差点忘了,你应该是有亲眼见过那位纳兰公子本人的吧?他本人长得好看么,我以前见过他的画像,画得可丑了……我心目中的纳兰公子绝对不是那个样子的……”
“他本人长得……嗯,其实就是画像上的那个样子……”
“真的吗?那看来上帝倒是不偏心的,给了才华就不给容貌了……那,他以前有教过你写词么?”
“教倒是没教过,不过他给……那个人念词的时候,我有在旁边听过……”
“是吗?真羡慕你,我一直都很想亲眼见他一面的,可惜来得太晚,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如果他能教我写词就好了,哪怕像你一样,只是亲口念词给我听,我也一定会很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