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人把所有的窗帘都打开,阳光肆无忌惮的闯进来,照着这一屋黯淡的无津打采的人。
今天是组织里的例会,却反常的沉默,大有乌云压暴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马瑞坐在左首,派克笔在手心里滴溜溜地转,宛如表演杂技;月苍华在右首,手握着一份卷宗,微微低着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微微眯着眼,阳光有些太强烈,这份晕眩正好契合我的心情,所以我咳了一下,走到正前方:事到如今,我不得不采取最极端的方式了,翼的情况大家也都清楚,随着天齐主权的丧失,我们损失的不仅仅是财务与客户,还有许多原本忠诚的兄弟。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视全场,有人面无表情,有人却默默垂下了头。
树到猢狲散,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得,所以,我也不会责怪谁,更何况良禽择木而栖,另谋高就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翼也不想耽误了各位的远大前程,所以从今天起,翼将大幅度裁员。
空气愈加沉闷。
是的,我曾经说过,我不会改朝换代般剔除开国功臣,但是,通过这段时间的考验,翼的运作不尽理想,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了。我们手里已经没有足够的流动资金,面对的却是即将到期的贷款与手下兄弟的钜额生活费。翼已经折了一只翅膀,要想翱翔恐怕很困难,但,虽然我们是黑道组织,我也希望它能像一个企业那样地正常运转,所以,就目前的情形来说,大幅度裁减一线职员成为当务之急。大家可以自己决定去留,然后在明日把决定递交上来,当然,如果走,我们也会奉上一笔不赀的遣散费。
宛如听到大厦倾于一刹的声音,所有的脸上表情不一:惊诧、深沉、愤怒、惋惜、冷笑、沉默。
这是未来一段时间内翼的指导方针,去芜存津,卷土重来。原来的王朝彻底土崩瓦解,我们必须在废墟上重建。具体的实施将由马瑞与月苍华来负责,大家有什么好的建议也可以提出来,我们共商大计。
玺,等等。月苍华慢慢地站了起来。
什么事?我故作惊讶地看着他。
谢谢您对我的器重,不过,既然您先前说了,每个人都有权利自行决定去留,那么他顿了一下,把一直紧握在手里的卷宗递交给我,这是我的辞职书,戈已不在,现在已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所以我想隐退了。
他的语速缓慢,不慌不忙,毫无破绽。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怞出卷宗的文件扫了两眼,然后递给马瑞:瑞,你的意思呢?
马瑞笑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话都说了,难道还要强行阻止别人不成?
我点点头,看向月苍华:暂时先这样吧,具体的移交手续以后再谈。
谢谢。月苍华向我伸出手,既然这样,从现在起,我将避开所有内部会议,告辞。
再见。
月苍华拉开椅子,转身朝外走,鞋子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只是背影如山岳一样笔直而坚实。
待他离开,关上门,静默了两秒钟,我问:各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众人摇摇头。
ok!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明天八点,请把各自的去留意向呈上来,然后再决定下一步如何继续。散会。
众人点头致意后,三三两两地离开,马瑞也起身的时候,我伸手拉住他:留下,我们好好谈谈。
他皱皱眉:什么事?
你能确定舒畅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现在一切都在不确定之中。他笑笑,只是月苍华突然辞职倒是有些让我意外,如果他不是心虚,又是什么呢?
我觉得有必要和他面对面地谈谈。我坐下来,点燃香烟,他不是那么简单的男人,恐怕舒畅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女人,他们之中,未必一定就有一个人在说真话。
你的意思是马瑞用笔敲着自己的鼻子,煞是滑稽,他们两人可能同时在撒谎?
对。实际情形很可能是月苍华既不忠于翼,却也不是柳晋衣的傀儡,而舒畅也绝没有因为爱情而被冲昏了头脑,揭露月苍华真实身份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引起我们内部的更大混乱。
马瑞笑起来:玺,你说怎么办?我们到底该信任谁?
自己。我拍拍他的头,起码我是信任你的。
马瑞的目光盯住我,深深的,执拗的,然后,笑容像水面的涟漪慢慢地漾开来,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紧紧的。
正午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脸上,照在我们的全身,在房间内投落下片片闪亮的影子。
我慢慢得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些阳光亲吻面颊的温暖,这个夏天如此冷,阳光才显得如此可爱。
这里是上海,这里是我们每个人赌上了人生的竞技场。
要么赢,要么死。
再没有第二条退路。
回到家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秦深,抱一抱,亲一亲,我的压力就会陡然间变轻松许多。
可是,他不在我们的房间里,我急匆匆地跑下楼来,后花园也没有,四处找遍都没有,我的心悬起来,问帮佣的许妈,她说:秦先生?他跟月先生出去了,说是午饭不在家吃了。
我的头轰一声:你说什么?深跟苍华出去了?去了哪里知道吗?
许妈摇摇头。
听到我的吼声,马瑞走过来问:怎么了?
月苍华把深绑架了。
马瑞脸色一变:什么?
许妈说他被月苍华带走了,我担心
万一月苍华绑架了秦深做人质
我的心开始狂乱,千算万算,没算到月苍华歹毒如此!
马瑞伸手轻轻地搂搂我的肩膀:别急,情形不一定如你所想的那么恶劣,深不是有手机吗?给他打打看。
拨不通,月苍华的也关机了。
这样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妙,糟就糟在深一点也不知道月苍华目前有多么危险。
瑞,你马上派所有的弟兄去查,看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无论如何也要把深带回来!
我马上去!马瑞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千万别乱了章法,否则结果会更糟。
我点点头,觉得浑身发软。
我正处于泥泞沼泽当中,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即使秦深在我身边,我的感情也没有原来那样狂爇,只是似乎习惯了睡觉时能够搂着他,醒来时能够看到他的笑颜,就觉得一直压抑的胸口畅通了一些。
我一直一直被身边大小的事情所困扰,几乎忘了秦深对我有多么重要!
我坐在沙发上,浑身冰冷。
也许,这是我长这么大所经历的最冷的一个夏天,每天都在寒彻心骨中挣扎。
我知道我的命门在哪里,我那些书生气的仁慈与在大学中被熏染出来的人文主义情怀,让我即使置身齐戈的位置,也无法如他一般演绎出一阕铁血传奇。
我还不够坚强。
或许,我还没领略什么是真正的仁慈。
或许,至仁与至恶之间,只不过是手掌的正反面。
我一直看着自己的掌心,现在,我必须把手掌翻过来了。
必须!
我带了三个手机,全部开着,所有兄弟的信息不间断地传来。
我开着车在偌大的城市里奔驰,却没有一点点好的消息,午夜时分,我回到家,全身几乎虚脱。
前脚刚迈进门内,后面就有人喊:秦先生回来了!
我的心几乎在那瞬间窒息,立在原地动也无法动弹,直到秦深走到我面前。
玺?你怎么在这里?他问我,一脸的安宁。
心头的怒火就突然燃烧起来,如森林失火一样,我在狂喜愤怒交加之中,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抬起手。
啪的一声,清脆的撕裂夜的死寂,秦深的左脸颊慢慢浮起掌痕与五道指印。
从楼上走下来的马瑞惊住:玺,你做什么?!
秦深吃惊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我无法解读的仿徨与忧伤。
在自己的泪水就要决堤之前,我转身朝楼上走,那只宛如中了魔的手握成了拳头,握得骨头几乎碎掉。
我无法忍受自己如此窝囊,我无法承认自己如此在乎一个人,我无法忍受他竟然丝毫不懂得我的惊骇。
一想到可能失去他,我就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
当我快走到楼,秦深说:玺,你知不知道我也同样担心你?
我怔住,脚步陡然顿住,却没有回头。
你是在为我和月苍华出门担忧吗?我不是有在房间的桌上留了纸条吗?
纸条?!
shit!我哪里还有心思去找什么纸条?!
你为我担忧,我很开心,真的,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出去,我都比你现在担心十倍?
我回过头来,看到他眼中的泪水,在苍白的灯光下盈盈欲滴,他也紧握着拳头,脆弱到要崩溃却又死死坚持的模样。
我不是埋怨你现在所在做的事,在刀口上恬血的日子也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你什么都不对我说,我对你所处的环境一无所知,我对你面临的危险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你哪次出去是要面临血战,哪次又会被人掳劫,你能体会到我的担心吗?我每天窝在房间里,坐不能,睡不能,吃不下,喝不下,那些音响有什么用?我一天天的快要发疯了,你知不知道?
我怔怔地看着他,诧异于他的突然崩溃。
玺,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仅仅是性伴侣吗?
我的手击在栏杆上,痛得几乎断掉。
我愤怒。
可是秦深似乎只有悲哀:我也是男人,我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我想和你并肩作战,你能理解吗?有时候我会很嫉妒瑞,你知不知道?我想,我终于明白了瑞很久以前说的话,最终,你还是他的。
秦深!我开始咆哮,你到底哪根弦不对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成了你的依附,这似乎成了理所当然,不仅你这样待我,连我自己似乎也承认了,可是,我发现这样的结果就是失去了自己。韩玺,你知不知道来到上海的这些日子,我为此痛苦思索了多少回?昨夜是清朗给你打电话吧?你也要避开我好吧,这是你们的私事。翼呢?我依然只是个旁观者。他痛楚得弯下腰去,靠在墙上,似乎不如此就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我是秦深,我也是个男人,我也充满了血性,什么时候成了那种必须依附男人过日子的蠢货?
你知道你不是。我嘶哑地说,再说,依附我让你觉得羞耻吗?
可是,我就不能让你觉得也可以依靠吗?他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秦深
我觉得自己陷在一个泥沼里,无法摆脱这种令人无力的状态。秦深闭上眼,深深地吸气,再叹息,我成了一个无用的废物,除了在这里为你祈祷,别无他法。
秦深
好想哭。他看着我,嘴唇在颤抖,这是不是也是我变得软弱的证据?人们说:男孩不哭。
我走下来,抱住他:你知不知道,你能站在这里,就是我最大的依靠。
他抬起头来,目光再次闪烁晶莹起来:玺
你看,你感觉身陷泥沼,我也是,我们不是很心有灵犀吗?在这个黑暗的时期,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和这些莫名其妙的危险斗争,有时候命运的齿轮决定了自己的轨道,我们无力逆转,可是在逆水行舟中,你就是我最坚定的目的,知道吗?
我、是、你、的、目、的?他一字一句地说,缓慢地,沉重地。
我重重地点头。
他终于伸手环抱住我的颈,滚烫的泪水也终于落在我的皮肤上,灼伤一般的感觉。
对不起。他小声说,这种时候,我还跟你胡搅蛮缠。
我笑了,在他耳边轻轻地吹气:欢迎你任何时候对我撒娇。
他猝然抬起头来,瞪我。
马瑞说:深更半夜,还是先去休息吧,打情骂俏有的是机会。
秦深的脸红了起来,他推开我,径直朝楼上走:瑞,你也过来吧,到我们房间来。
马瑞挑挑眉毛:要三人行吗?
秦深飞起一脚踹他,被他跳着闪躲开:老哥,你的功夫真的退步了耶。
去你的。过来吧,今天月苍华跟我谈了许多东西,有必要和你们好好说说。
月苍华说,舅舅是他的杀父仇人。
秦深开篇第一句就把我和马瑞震住。
只是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继续听他说下去。
大约二十年前吧,舅舅刚到上海不久,参加了一个小帮派,并且成了首领,在争夺地盘时发生枪战,当时月苍华父母刚参加完派对回旅馆,不幸目睹了这次混战,并且被误杀。
他们为什么在上海?那时候大陆还未开放对外经济吧?
据说是来探亲。我认为在当时的混乱局面下,很可能是误杀,但月苍华坚持认为是杀人灭口。秦深端来两杯清茶,我接在手里,当作暖手的用具,却也没心思喝。
这也不无可能。我叹口气,不管怎么说,他父母就这样去世,也确实太可怜了。
在他最孤独无助的时候,遇到了柳晋衣,香港一家富商的独生女。柳晋衣说,她也和舅舅有不共戴天之仇。
哦?柳晋衣与齐戈到底有和冤仇?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到底什么样的仇恨可以搭上她的一生来消耗?
月苍华也不清楚,好象是因为情场上的恩怨吧?
哈。我笑起来,齐戈原来也是风流情种,只可惜种孽太深吧,居然身边的人都要杀了他才甘心。
风流也会遗传吧。马瑞忽然说。
刚想喝口茶的我,茶杯一斜,水洒在我的膝上:瑞,你在说什么?
我有说什么吗?马瑞挤挤眼。
秦深扯了条毛巾来给我擦拭,我牵住他的手:你也觉得我很风流吗?
对了,今天蒙蒙有来电话哦。秦深却也避而不答,忽然这样说。
蒙蒙
呜深深,你是故意刺激我的吗?
他说什么?马瑞问。
容氏面临被东方实业全面收购的危险,华尔街上市被无限期延迟。
我抿抿嘴巴:不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