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馨看着式微的背影,收起笑容,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收回视线,正看到徐迦一脸询问地看着她,她复又笑了,“毕业三年还能换个城市重新相遇,这样,应该算是缘分了吧?”
式微一口气跑到马路上。
夏末的晚风吹在身上,带着些微的凉意。然而她一路跑得太急,并不觉得凉,反而红了脸颊,一颗心怦怦地乱跳。
刚才从饭桌上仓促离席,有点像是落荒而逃。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正让她想要逃离的,恰恰就是她奔赴的地方。一个遥远得让人不敢相信是真实的声音,一个迟来得近乎不可能存在的问候。
电话那一头,男子沉默许久,似乎在给她时间,让她能在奔跑过后安静下来,再来听他说话。
“式微,我是陈逍。”
式微没有应声。
“告诉我你在哪里。”陈逍问,却不是询问的语气。不确定她会不会告诉自己,却仍是用肯定的语气,像极了他的作风,平日被温柔掩饰住的霸道和不容置疑。
式微依旧沉默。
“我现在在机场,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搭最早的航班过去找你。式微,我想见你。有些话,我想当面和你说。如果你不想见我,说出来,我可以等。三年都等了,也不急这一刻。”
对,三年都等了,也不急这一刻。不急的人是你,而等的人是我。
式微无声地绽开一抹笑。
她想起一种说法。
和陈逍在一起的时候,有次俩人在路上走,听到一对情侣吵架。女生很气愤地对男生说:“你把我当什么?生物课上用来做实验的青蛙么?有事没事的刺激一下,用来保持应激性?”
彼时,他们都听到了这句话,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
路过那对情侣之后,式微忽而伸手,戳向身侧的男子,“陈小蛙,过来,给我保持应激性!”
式微脑袋就立刻被夹住,一双手在她头发上揉啊揉的,好好的一头长发被揉得像个稻草垛子。式微挣脱不开,不服气地噘嘴,便听陈逍说:“式小微,你翅膀硬了,想飞了是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看以后家法还是有必要保持的……说,是要回去受罚,还是就地解决?”
式微的心情十分悲凉,“能……能给条活路么?”
“不能,准备慷慨就义吧。”陈逍笑着说,然后手指在她额头上一弹,嗒的一声,十分清脆,式微吓得闭上了眼睛,但是额头并不觉得疼。她有些恍惚地想要睁开眼,嘴唇却被一片温热覆住。
这是他们的家法。
吵架伤感情,所以任何争吵不能超过一天。弹脑壳儿是必要的,因为怕好了伤疤忘了疼。接吻也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传说躁郁的灵魂在唇间相遇,能将两颗心都抚平。
毫无疑问,陈逍那次是在滥用家法。但是式微觉得心里很甜。
式微这次想起这件事,却不是因为心里很甜,她想起的是那个女孩子说起这话时的表情。是真的被男生伤到了,刺激到了,才会有那般痛彻心扉的表情和歇斯底里的控诉。
彼时他们觉得这话听来喜感,只是因为他们还不懂得。
于是她在沉默过后,淡淡地开口,“陈逍,你是不是很得意,过了三年,我还保持着很好的应激性,无论什么时候,你的一个电话都可以刺激到我……”
电话那头的男子闻言有些许的沉默,半晌仍是问:“你现在在哪呢?”
“你怎么不问我现在和谁在一起?”
听着式微毫不掩饰的敌意,陈逍顿了一下,“式微……”
“都三年过去了,我也不是非你不可。现在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什么资格再来打扰我?”式微有些激动,说话的时候脸上却是带笑的,也不知道是想要笑给谁看,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凭、什、么!”
“凭我欠你一个解释行不行?”
“我不需要。”
“那就凭你欠我的。”陈逍说,声音很平静,“凭你欠我很多很多解释。”
很多本该在岁月里被磨灭了痕迹,却仍无法被他忘怀的事。很多他刻意不去想起,不去提起,却并非毫不介意的事。很多他为她隐瞒了,装作不知情,却并不是对他没有影响的事。
那些事,她不讲,他不说,却是存在的。
他一直都让着她,她享受这份忍让,从未想过要感恩,却总该有一丝感激。
为何他能原谅她那么多的事,纵容她,包容她,而他只是一时想不开,说了一次狠话,她就能把过去的一切赶尽杀绝,不留一丝余地?
三年来,她换了手机号码,搬到别的城市。他去到她父母家里,得到的回复却是:“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和我们也不说。”
他看到她父母无奈的神情,沉痛被深埋在眼底。
他们仅有这一个孩子,而她不肯回家,作为父母,感觉就像失去了这个孩子。他能理解他们心里有多难受,这份难受分毫不差地都记在了他自己心里。
式微是为了躲他才离开的,这话,她父母不提,他也懂得。
他没有觉得式微不懂事,没有觉得她太过冲动。所有的错他都记在了自己身上,作为他欠下的债,他背得无怨无悔。
他愿意为她背下所有,却并不是为了换她如此狠心,再不回头。
半晌,他听到话筒那边,式微说:“我在望城。”
“好。”除了应这一个字,他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挂了电话,他订下了去望城的机票。有些疲惫地坐在机场候机大厅里,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
屏幕上跳动着与安的名字。
与安。
那个和他互相陪伴将近三年的女子,他竟然忘记与她道别。然而屏幕上的那排字终是一如既往的体贴,懂事得让人窝心——“抱歉。对于我曾经闯入的一段感情。”
宁馨回到小店的时候已经很晚。徐迦把她送回来,她客气地问他要不要进来和式微打声招呼,男生只是笑笑说“不用”,转身就走了。她看着男生干净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知道式微不是故意自己一个人先回来,撇下他们两个在餐厅空等。她一定是心里有事,太过慌张才会忘记回去。她不确定徐迦是不是也知道这一点,又或者,他其实是知道的,她却猜不出他会有何感想。
徐迦完全知道陈逍的存在。
并且他对陈逍的这种认识并非来源于陈逍是团委宣传部的部长,而是知道陈逍和式微交往过。在式微和刘铭因为各种乌龙绯闻满天飞的时候,陈逍和式微的地下恋情实际上只告知了刘铭和宁馨两个人。
然而,徐迦是知道的。在宁馨言辞凿凿地说“你取代不了陈逍在式微心里的地位”的时候,徐迦轻描淡写地一句“是吗”让宁馨皱起了眉头。
不知为何,她觉得徐迦似乎了解很多她想不到的事,对式微的这份感情也有超乎她预期的坚持和把握。然而她应该还是比他更了解式微的。
式微曾说过,自己很难喜欢上人,可是一旦认定了,那就只能是一辈子。遇到陈逍之前,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喜欢不上什么人了,而遇到陈逍之后,她就觉得自己这辈子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等着和他遇见。
她当时笑话她说:“式微你这话说得真肉麻。”可是心里却是知道的,式微对陈逍是真的喜欢,为了他可以放弃一切的喜欢。
遇上了,就只能童话般天长地久。
一旦童话碎裂,纷繁世界里的妖魔鬼怪一涌而上将她裹卷,她不能再抱残守缺攥着过去不撒手,却也根本不期待未来。
所以,式微其实是个看上去很幸福,实则离幸福很远的人。
她的心里有太多梦醒后的碎片。你想把她从满地的碎片中拉起来,她却不肯跟你走,反而要死赖着打滚,滚得自己遍体鳞伤,忍不住流下泪来,她方承认是痛了。
但是痛,也不放手。
宁馨轻轻推开小店的门,里边的灯光全暗。
式微似是刚洗过澡,套着一件肥大的白衬衫,提着一个手电筒,幽幽地在房间里走。见到宁馨,她停了下,似是欲言又止。
宁馨看清了她身上那件衣服。
那是一件男士衬衫,式样普通,价格却是不菲。当时她和式微逛街路过一间品牌旗舰店的时候,式微从橱窗里看到这件白衬衫,很是向往地说:“这衣服简直是为某人量身定作的。”
宁馨故作不解,“某人是何人?”
“某人,天生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的某人!”
宁馨眨眨眼,“其实我觉得天生衣服架子的男人不穿衣服更好看……”
式微被这句话呛到,憋了半晌方红着脸道:“宁馨你该换男人了!”
宁馨不置可否。她也承认,陈逍穿什么都好看,穿白衬衫的陈逍尤其有气质。走在校园里,一个背影就能惊艳小女生无数。多少人跑到前边回头看他一眼,立马羞红了脸。有的时候她暗地里会想,一个男人帅成陈逍这样子,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
为买这件衣服,式微用掉了整个暑期实习的工资。
只不过,还没有机会把它送给正主,陈逍就和她说了分手。再然后,式微带着这件衣服失踪,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
现在式微穿着它,宽大的衣摆荡到腿上,湿的头发在肩头洇成一片。手电筒被式微直直地举着,光打在脸上,映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孤魂野鬼一样,在房间里晃荡。
看她这样,宁馨没来由地害怕,轻唤了一声,“式微。”
“唉?”
“你怎么了?”她试探地问。
式微没有答话,仍是没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打转。宁馨走到亮着的电脑屏幕前,看到停尸房里有一个房间的名称是“式微式微胡不归?”
发帖人:admin,是网站的管理员账号。
“时光当铺”是三年前陈逍、宁馨和刘铭共同送给式微的生日礼物。刘铭学法学,宁馨学经济,陈逍学计算机,理所当然网站的维护工作就落在陈逍头上。管理员账号只有陈逍会登录。这个停尸房里停的是谁,不言而喻。
宁馨看着式微失了心魂一般,终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想的?”
“我没有想法,我走之前我们就已经结束了。我反而好奇你是怎么想的。”式微看着宁馨,“刚才饭桌上你说的那些话,我每一个字都懂,可是和时间场合放在一起,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到底要表达什么。宁馨,你要不要直接告诉我,你的想法是什么?”
房间里有短暂的沉默。
“如果我说,我真的只是在当时的情境下回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就说出来了,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信吗?”
“不信。”式微说,“你不是那种不吐不快的人。”
“是吗?”宁馨声音里不知为何带了些轻松的意味。然而那种轻松在这样的场合下更像一种讽刺,“你真的很了解我,不枉费我们认识十多年。我别有意味的话你都能听出来,我想什么,你不说全部知道,也知道得八九不离十。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厉害?或许三年前我自以为我认识的你和本来的你不是同一个?”
式微看着宁馨。那眼中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复杂地氤氲在一起,无法完全捕捉。但还是有些什么,宁馨可以辨别出来,那目光里的失望,心寒,陌生和畏惧。
“你这么说,我会觉得你在恨我。”
“恨?算不上吧。”宁馨淡淡地说,“恨一个人总归需要理由的,你有理由让我恨你吗?”
“我不知道。我曾经以为你是宁可把所有错误背在自己头上,也舍不得恨我的人,我一直觉得这样不好,但我始终感激。你知道,我也是那种只要心里有负罪感,不管别人是否认定我有错,我都会想尽办法赎罪的人……所以,当时你说你还是有点介意我和陈逍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记下了。我不肯公开我们的关系,因为这件事我们几乎每天都吵架。他那时候一直误会我和刘铭,但我只是不想失去我们那么多年的友谊。你到底明不明白?”
宁馨轻轻咬着嘴唇,看着式微眼眶微红。
“我们都犯同一种错误,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话却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说了。我现在对你说,我和陈逍吵架分手都是因为你,你心里肯定不好受吧?可当年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说其实你并不是不喜欢他……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宁馨,我们说过要一起幸福的啊……这话我从来都没有忘。你呢?你还记得么?”
十五岁的时候,揪下狗尾巴草玩“拔根”的游戏,输了的人要许赢了的人一个愿望。
那时的宁馨一本正经地说:“愿望什么的,其实别人永远无法为你达成。但我希望我们俩都能幸福,找到喜欢的人,在一起一待就是一辈子。这样吧,我自己的部分我自己努力,你也记得给我幸福起来才行。”那神情、那语气,像已经是大人了一样。
那个时候宁馨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也第一次失恋。她没能实现“在一起一待就是一辈子”的愿望,但是她们还年轻,幸福依然触手可及。
所以,她一直记得,记得两个人的幸福,要一起实现。
只是没想到,幸福来到的时候,给一个人打开了门,却对另一个人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