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骗孤?”杨熙程紧接着说:“你可以走了。”
温晓脸上毫不变色,也没有走,“为什么?她不会撒谎?”她问。
杨熙程点头,“她从来不会对孤撒谎。”
“那你不愿因为我是温晓而让我留下?”
杨熙程不语。
温晓又追问:“那你为何与我说你都不曾与至交说的朱玉的事情?为何惹我误会。”
“那本就是个误会罢了,孤不与至交谈论,但那是他们与孤一起所经历。”
温晓怔然片刻,苦笑着摇头,又似疯狂般大笑,“你错了杨熙程,她骗过你!”温晓食指抚上一颗白子,“你太不了解女人了,杨熙程,她今生最大的谎言就是对你撒的。”
杨熙程无奈地摇头,悠然地端起桌上的茶汤小酌一口,只当做是温晓的疯言疯语,不予理会。
“她恨你,是她今生最大的谎言。”温晓笑着,笑得好苦。
杨熙程怔住,轻放下茶碗,长而挺拔的睫毛轻垂着,让温晓分辨不清他眼底的情绪:“算了吧,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聪明反被聪明误,杨熙程,你还未察觉异样么?”温晓拿起茶碗也喝了一口,杨熙程看着她用自己的茶碗,微皱了一下眉头。
“你想怎样?”
“你的茶中,我下了毒。”
杨熙程瞟了一眼茶碗,从容地转过头,问道:“为什么?”
“杨熙程,你不会明白,如果离开你我日后生活会怎么样,既然你说会不再需要我,不如此时我们一起死。”
杨熙程觉得好笑,一言不发地坐着。
“你不怕吗?”温晓紧锁眉头,一切都太过于平常而安静,她心中慢慢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杨熙程看着温晓渐渐被恐惧占据的脸,扯了扯嘴角,“你才发觉茶被换了吗?”
温晓一怔,眼神迅速瞥向桌上的茶碗,而杨熙程则是手快一步,早已触到它的一边,轻轻一带,茶碗飞到地上,发出清脆一声。
杨熙程直立而起,挡住了温晓面前所有的光。
门外埋伏已久的士兵听到摔杯的声音拥入房中,兵器齐刷刷地指着温晓。
“原来如此。”温晓豁然明了前面所有的事情,苦笑道:“杨熙程,原来你真的准备好了一切?”
杨熙程闭了闭眼,背过身去,眼底居然有波光闪动:“带下去吧,秋后处决。”
温晓处决以来,杨熙程又陷入了无限的孤独与不安。那丫头,就是太急了,倘若她那一天放弃了计划,就算是与朱玉的性格有了偏差,他也必不会赶她走的。
但有二心的人就另当别论了,过了这么多年,即使退位,疑心还是未减半分啊。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杨熙程独个坐在纱帐中哼唱着黄梅戏,旁边的方公公直拍手叫好,参道:“若是上皇愿听黄梅戏,赶明儿让清妃来,岂不好?”
杨熙程挥挥手,“别,那女人事儿多。”
“哎!自讨没趣!”方公公最快道,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多嘴了。
好在这句话没触怒杨熙程,反而得到了他的赞同,“哈哈,对,就是自讨没趣!”
公公也笑起来,“上皇若是不嫌老奴,老奴可唱一段家乡的豫剧给上皇听。”
“甚好。”
后来,杨熙程的身子骨越发的不好了,脾气也不好了,只能每天躺在床上,喝药,等死。
方公公倒是越发有趣,也只有他才能把病重的杨熙程逗乐。
深夜,只有永遇宫灯火通明,像这灰暗的皇宫种的一些温暖,让黑夜不再那么漫长而寒冷,但杨熙程也知道,他照不亮这皇宫里的黑暗。
“朱儿……”他轻唤一声,“温晓?”他又提高了一些音量,似是想人注意到他,可等了许久,也无人回答,此时他总知道,门外的守卫已经很累了,他们都睡了。
他很想朱儿,也想温晓,人越老越孤单,越害怕寂寞,像他这般。
夜更深了,杨熙程也困了,乏了,如枯树皮一般的眼睛慢慢合上,很快便入梦了。
杨熙程悠悠转醒,睁开眼,他在一个很熟悉但又很遥远的房间里,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他未当皇帝的时候的房间。
刚睡醒的杨熙程有些晕,掀开绣着金蛟戏珠的锦被,下床取衣架上的外披,杨熙程本是想穿鞋,但是他宫里的毛毡踩上去格外的舒服,索性光着脚。
昏黄的烛灯与房间里黄色的暖色格调相呼应,让杨熙程几乎感觉不到寒冷,他取下衣架上淡黄色的外披披在肩上,“吱嘎”,他轻松地推开花雕木门。
杨熙程抬起头,顿时,心仿佛被什么重重一击,霎时激起千层浪涛,要从眸子里涌出来,坐在那青玉案前磨墨的女子不正是朱玉么?
此时的书房里面只点着三支蜡,可却恰到好处地衬出朱玉身边氤氲开来的温暖。
“朱……儿?”杨熙程开口,声音却意外地沙哑。
朱玉抬起头,笑吟吟地看着他,温软的声音仿佛要把杨熙程融化,“熙,你醒啦?”朱玉放下墨块,给他加了一个垫子。
杨熙程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在她旁边盘膝坐下,久久缓不过神来,朱玉饱满的朱唇微微一动,问道:“熙,怎么了,不开心吗?”朱玉倒在他的腿上,头枕着杨熙程的股,此时,虽无声无言,但杨熙程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安慰。
杨熙程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脸颊,熟练地把碎发掖到朱玉的耳后,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宠溺,他说:“朱儿,这次我不会把你弄丢了。”
“我信,殿下。”朱玉莞尔娇笑,抬头看着他,重新靠在他的肩膀上,轻挽住他的手臂,“那么现在,熙愿意一说自己不开心的原由么?”
“我做了一个梦。”
“哦,那是噩梦吗?”
杨熙程摇头,“不是噩梦……却也差不多,梦中的我继承,哦不,篡夺了皇位,统一天下,与番邦和亲,人民安泰,国家兴盛。”
“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这一切我是用无数血肉换来的。”
朱玉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战乱之年,要想盛世和平,就必须有牺牲。”
杨熙程摇头,朱玉不说话,等他把话说下去。
“是我的错。我猜忌心太重,先是串通胡人暗害了君朔,而后又用鸩酒毒害了长风,他知道,但他更相信我,我也害了你。退位的日子,我认识了一个唤做温晓的姑娘,再后来,我就天天抱着你身上的这件衣服坐在你的宫里,想念你,我梦见我即将因病死去,我便醒了,朱儿,对不起。”
“熙并没有对不起我,那后来温晓那姑娘如何了?”
“她走了……朱儿,梦里你也走了。”杨熙程低着头,那种空荡荡的孤独感又侵袭到全身,朱玉伸手环住他的腰,心疼地抚去杨熙程额头上的细汗,“熙,我会陪着你的。”
“嗯。”杨熙程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
朱玉浅笑,握住他的手,开劝道:“安,那只是场梦,黄粱一梦,才迷途知返。”
但愿如此……杨熙程垂下眼眸,也伸手抱住她。
忽而从殿外窜进来一阵冷风,吹灭了烛火,环着杨熙程的手紧了紧。
“殿下,夜太冷,朱儿惧黑,殿下会一直陪着朱儿吗?”
“……”杨熙程有些微微出神。
“殿下?”
“我在。”
一直都在。
清晨,方公公端得个金盆来唤,叩两下门,“上皇,该梳洗啦!”
屋内无人应。
“上皇?”
屋内无人应。
“上皇不回,老奴便进来啦!”方公公把耳朵贴到门上,屋内还是没有动静,方公公只当做是上皇默认了,这几日天天与上皇玩耍,发现上皇并不似那班可怕,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推开门就进去。
“上皇,老奴今儿呀,又练了新曲儿。”
“老奴唱两句,上皇听听可还行?”
“上皇不说话老奴就当您是默认了?”
“咳咳,当官儿不为百姓来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上皇?”
方公公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儿,按上杨熙程的胸口时,感觉到他四肢都已经僵硬了,方公公颤抖着伸出食指来,慢慢贴到他的鼻腔。
忽然心如同坠入冰窖,慌忙之间打翻了擦拭的金盆,大喊到:“快来人啊!太上皇崩了!”
他一生成就无数,却孤老在这深宫内院,终于,他输给了岁月更迭。
原来,他这一生,最后竟是一场庄生梦蝶。
《东史》庆延九年,太上皇杨熙程,崩。
是日,日月沉沦,山河色改,谥号“东明帝”、庙号“东圣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