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府上遇见小五,完全是个意外。
祝融自英雄会那日与祝夷之一道演了场戏以来,祝夷之是被大家当英雄供起来了,他则遭了秧。被一众正派人士追杀,一个月都没安生过,后来好不容易甩掉那些人逃到苏州,他早已是精疲力竭。
饿疯了的他第一次丢掉面子跟条狗去抢窝头,谁知就被人看见了。那人二话不说上前帮了他,没问几句还塞他一袋银两。祝融当时连那人长相都没大看清,只错愕地想着哪里来的家伙,真把自己当活菩萨了。
而后在盟主府上误打误撞地出了变故,凭借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认出了那个数月前有一面之缘的人,又经历一番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后,他便成了华融,还将小五这个意外卷入了计划之中。
他承认,于小五,他是有愧的。
不管怎样,有心欺瞒是事实,有心利用是事实,甚至有心玩弄也是事实。
当日祝夷之警告他的话总算成了真,他自诩聪明不凡,又贪玩好胜,本来简简单单地跟小五认认亲当当兄弟套套话就够了,可一开始起了“心上人”那个头,他就想要玩下去。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玩脱了的一天。
祝融自小天纵奇才,玲珑心思,在一片赞誉和娇纵中长大,向来行事随心,荒诞不经,哪怕他的身子因为毒功反噬再也无法长大,可十五岁少年的身体照样不妨碍他游戏人间,相反的,在情场上,这样一张看似无害的面孔能给他带来更多的便利。
那时他以为要拿到小五的心实在是容易,而结果也确实证明很容易,那个性软好欺的家伙没几天就完全入套了,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感情这事从来由不得人,他以为自己是作壁上观的一个,孰知他也会被卷入其中。
情之所钟,身不由己。
悲惨的身世、大胆的示爱、朝夕的相对、暧昧的一夜,祝融在使出这些招数后本来信心满满地认定小五必然中招了,哪知某日一觉醒来,那人一声不吭地便随行出远门讨伐魔教,连声招呼都不打。
祝融只觉得被狠狠打了脸,虽然一路他也会跟去,可“华融”却是实实在在被扔下了……直到他看见那人怀里的信。
虽然他不明白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可他看得清楚,那人一路都在写一封信,删删改改,从未停笔,却从未寄出。
看着那人在提到华融时眼里的喜欢和心疼,他突然开始觉得心虚。
一段路走下去,期间小五无数次在谈话中不经意向“阿福”提到了华融,一开始祝融听着还洋洋自得,听到后面,和华融有关的一切都变成鱼刺,卡在他喉咙里,一触就痛。
他越来越害怕那人知道真相后的反应。
这种害怕,就像小时候打翻了父亲炼药的药瓶。惴惴不安地望着地上的碎片,等着父亲回来责罚,从正午等到日落,直到门前远远出现一道拉长的身影……
出发了,漫天的风雪里,小五摸了摸怀里的信。
方才休息时他写了一点,踌躇许久,上面只有四个字:贤弟如晤。
脑海中浮现那人愠怒的神情,一双大眼圆圆地睁着,口里骂道:“贤弟!怎么是贤弟?你不辞而别,是不是……”
想了想,不可。
又一次休息时,他小心地把第一句划掉了,直书:融儿台鉴……
而后的便写不出了,该怎么写呢?
是先问好,再慢慢解释自己不辞而别的事,还是一开始就先道歉哄他,然后再说说自己要办的事?
脑海中又不自觉想象少年的反应,如果是前者,少年会不会在开头就不耐烦地扔了信?如果是后者,他又会不会觉得自己解释得太过牵强……
想了想,他慢慢提笔写上:孟春犹寒,分心两处,相忆……
不知为何,心底有哪处仿佛被爪子挠了一下,他脸上一热,连忙将上面那句划掉。
“咦?你在写什么呢?”
“啊!”耳边突然响起声音,小五吓了一跳,一抬头见是阿福,又松口气道:“是你啊……写信而已,还不知道写什么,草拟一番罢了。”
“大家收拾收拾!出发咯!”前方传来一声大喊,小五小心将信纸折好,对阿福笑笑,然后放进怀里。
一见到那张老实的脸,他又想到了那晚阿福说的平日里被师兄们欺负之类的话,联系到华融的经历,他心里一揪。
华融一个小孩,人生地不熟的,当初在码头干活,不知要受人多少白眼呢,现在把他安排在客栈,不知会不会……
想到这,他暗暗想着下次写信必须记得嘱咐华融受了气就去找掌柜。
一路走来,雪下个不停,可有几日天气突然开始回暖。他们路过一处,发现路边竟有一棵光秃秃的桃树上开了两三朵小花,公子奇得很,驾着大白去看,伸手方欲摘,谁知大白一仰脖就啃了,公子气得哇哇大哭,一帮人忙着哄他,队伍停了下来。
小五觉得好笑,便趁着机会停下来写道:公子失忆,举止逗趣,娇憨顽劣,刁蛮可爱……写到这,突然想起什么,忍笑写道:与卿无二。
一写完,突觉不妥,又堪堪划去,只是唇边的笑意却不减。
路遇狂风,手书:风疾如怒……复删。
路遇高山,手书:黄山薄土……复删。
路遇苍鹰,手书:鹰击长空……复删。
过穆头岭,手书:九死一生……复删。
小五望着满地的尸首,心有余悸地擦去脸上的血,余光中见白色一角露出前襟,他慌忙拿起,见信封并未染血,这才松了一口气。
穆城,客栈,庭中,月下。
小五掏出怀中的信,借着月色,见信上潦草无比,删删改改,竟是满纸的胆怯。
不知是否因刚刚经历了生死考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能否活着都是问题,而这信,也许都来不及重新誊抄,就……可他居然连句真心话都不敢写。
每一句删去的话背后,那没写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心声吧,可他总是急急收了手。
恍惚中他看见老艄公的身影,清癯的一段背,竟比他不知有担当多少,那人回头说着要去接他的妻子时,每一根白发都在笑。
小五心中一动,再次展开信封,先前写字的一段焦炭在打斗中不见了,他咬破自己的手指,手书:
云天在望,心所念之;
望风怀想,时切依依;
远眺山斗,向往尤甚;
绿水长随,所怀甚切;
风雪晦明,时殷企念;
寒灯夜雨,殊切依驰;
瘦影当窗,怀人长念;
相思难抑,魂牵梦萦……
小五不加克制,手随心动,一连数句,尽是想念。重重复复、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清清楚楚,盖满了整张信纸。
手指禁不住有些颤抖,他长叹一声,终于写下最后一句……
喝干最后一口药汁,小五将碗递回去,一言不发。
“苦吗?要不要……”话语未半,看着小五毫无情绪的双眼,祝融讷讷闭了口。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眼看着那人的身影越走越远,病榻上的人陡然一拍胸口,焦黑的药汁立马吐了出来。
感受着逐渐回复力气的双手,小五心道果真如此,这么些天来他早怀疑自己的毒可能早就褪尽了,之所以还会觉得手脚无力都是药汁的影响,最近他有意识地少喝或不喝,现在果真恢复了力气。
慢慢掀被下床,他适应了一下地面后,连忙往外跑去。
祝融今日不知怎的眼皮直跳,明明一切都没有什么大变化,小五也照旧配合治疗,为什么他会觉得不安。
忐忑许久,想去看看小五,又怕他不乐意见到自己,犹豫再三,竟至天色大暗,这才打定主意悄悄去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