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服务员脸色微红，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们老板开店前是永登古山乡贩羊的，没放过羊么。”

    孔守道摇了摇头：“怎么叫‘要点什么’，难道我们是讨吃的？”

    服务员脸色绯红，一时呆在那里，低头不语了。黄一鸣有点看不过眼了，心里埋怨起师弟来，不就是吃个饭么，好像旧社会街市上的大爷似的，巧言令色，用得着这样盛气凌人嘛。

    孔守道指点迷津道：“话有三说，巧者为妙。你知不知道，礼貌待客是服务业的灵丹妙药，美言一句胜春风啊。你应该问‘先生您需要点什么’，或者‘先生给您来点什么’，这才能让顾客感觉到宾至如归嘛。”

    黄一鸣心里不爽，想，这些女娃们都是来自穷乡僻壤的綴学生， 一个月就挣一袋包谷面钱，还要补贴家里的油盐酱醋钱哩，娃们整天忙得团团转，累得提着裤子找不着腰，哪里学得了这么些礼节礼貌啊。咱来的就是街面上的小店铺，又不是国宾馆，穷讲究，用得着么？

    旁边走过来另一个服务员，却是个鬼灵精儿，笑容可掬地说：“大 哥真有文化，是大学教授吧。”孔守道心里妥妥帖帖的，咧着嘴，乐滋滋的。黄一鸣嘲讽道:“这位大哥，白天是‘教授’，晚上是‘野兽’，两栖的食肉动物。”

    三人一齐笑了。

    孔守道意犹未尽，继续进行一番卖弄地说教:“顾客是上帝。上帝兜里揣着新崭崭的人民币，来你店里消费来了，本来就屈驾了。你 的服务质量跟不上，那怎么行啊？是不是。 ”服务员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孔守道转过头又问黄一鸣:“师兄，近几年你没光顾过豪华酒楼饭店吧。”黄一鸣脸色蓦地泛红，惭愧得犹如小学生考试得了鸭蛋，面对父母亲的质问，无地自容。他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然后低声下气地说：“我这些年是皋兰乡的农人进城——尽走的是下坡子路啊。一日三餐，洋芋馓饭。”

    服务员见缝插针地问道：“两位先生享用点什么?后堂大厨等着侍奉您呢。”

    孔守道眼见自己的现场辅导立竿见影，徒添了几分得意，宛然沐猴而冠，巴不得将尾巴竖立成旗杆，顺风飘飘然了，高声说:“先来两大杯冰冰的扎啤。”服务员甜甜蜜蜜地说了声“稍等”，轻挪莲步，飘然而去。稍顷，她推着一辆小餐车，上下三层，依次摆放着十几种冷荤拼盘。孔守道伸出食指点点戳戳的，要了牛排、牛肉、鸭掌、鸡翅、鲫鱼、杏仁、花生、西兰花，餐桌面上摆得满满当当的。

    黄一鸣心里直擂太平鼓，咚咚响个不停，这要花费多少银子啊？万一实行“AA制”，平摊，自个可就现眼了，起码半个月伙食费，可就报销了哇。他心里一紧张，额颅上立马渗出细汗珠来，双手不知所措地在桌子底下来回搓揉着。孔守道看出几分端倪，对小姐说:“上两份消毒餐巾。”黄一鸣接过毛巾揩净头上的汗水，脊梁上也汗渍渍了。

    孔守道端起扎啤跟黄一鸣咣地碰了杯，戏言道:“吃饱喝好不想家么。”然后咕咚咚牛饮大半杯，抹一把浮在嘴角的泡沫，大拇指和食指捻一捻，说:“有这玩意儿，吃啥喝啥不香啊，是不是? ”

    黄一鸣半杯扎啤下肚，心里清爽了许多，明知故问，还是不是？ ‘扑哧’还踏了一脚泥哩。有美味佳肴做伴，丐帮也能喝出情趣来矣，何况余乎?细瞅瞅桌上的菜肴，中西合璧，南北交融，伦敦与金城混搭为一体，似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也。孔守道呵呵笑道，这是世界经济一体化的产物嘛。

    黄一鸣心里真格爽了，情思也似浅吟低唱的江南小调，在湿漉漉的雨巷里抒发，抒情抒得心花怒放，只是少了丁香花，减弱了些许情趣。牛排甜滋滋的，肉却硬撅撅的，盘中剩余的两块排骨，紧紧粘连在一起，连体婴儿一般舍不得分离。中世纪以来的洋人难缠，不是饶爷的孙子。洋牛基因里也是含有西班牙情结和遗风，不太轻易服输的。他刀叉并用，拼搏一阵子，仍无法将牛排掰开。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同理，心焦也吃不上冷牛排的。

    孔守道笑道：“师兄，看你秀气的。费那劲干啥，用手抓上咥么。”

    黄一鸣瞅瞅四周，低声说:“这又不是吃手抓羊肉，多不雅观啊。”

    孔守道心里鄙视，穷讲究还多得很啊。三年碰了个闰腊月，叫花子讨要两个凉包子，还计较啥冷热的，不逢年也当节过吧，嘴里却说:“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吃饱肚子才是硬道理。”

    黄一鸣忸忸伲伲一阵儿，还是经受不住牛排的诱惑，抓在手里，咀嚼有声，如游食狗啃脆骨。

    一瞬间，收银台上传来一阵嗤嗤的窃笑声。

    黄一鸣警觉地侧耳细听，引颈观看，如寒冬腊月麦田里觅食的大雁。收银小姐侧目而视，捂住嘴不吱声了。此时此刻此地，无声胜有声的。黄一鸣顿然陷于哈姆莱特似的深深地痛苦之中，顾虑重重，犹豫不决，吃，还是不吃？

    孔守道审时度势，灵机一动，客串了一回福斯塔夫，说：“面子是什么？是空气，是凉水，是没反正的狗皮袜子。”

    黄一鸣唉声叹气，心里话却是,人若死皮，天下无敌。面目再美艳，还不是让别人看的。肚子里再窝索，他人却瞧不见的。管球他，妈的个巴子，先把肚皮填饱再说。孔守道斜睃师兄狼吞虎咽，饿鬼般的吃得咂咂有声，语锋一转，说：“有钱，吃嘛嘛香。没钱，晒暖暖都是打过折的。”黄一鸣嘴里呜呜应酬着，眉梢抖了抖，眼皮却低垂着。孔守道话撵话，紧接着引势利导：“师兄啊，遍地都是黄金可拾的，就看你肯不肯弯腰。”

    黄一鸣全力以赴，吃的一佛出世，狼吞虎咽；二佛涅槃，腮鼓帮圆。末了，用纸把手上的油腻揩净了，又用牙签把塞在牙细缝隙里的肉丝剔除 净了，卷在舌尖，咽了，说：“你甭拿穷人开涮了，我只不过是个在戏台上《拾黄金》的。”

    孔守道见鱼儿已经频频咬钩，不动声色地说：“戏台底下也有金砖的，问题是看有人愿意不愿意拣么。”

    黄一鸣静目观看，只见师弟脸色凝重，言简意赅，语气中似乎没有戏弄的意思。他干咳几声，勉强地笑道：“甭胡谝闲传咧，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呀? ”

    孔守道点燃一支烟，慢条斯理地吸着，郑重其事的告诉师兄，北 京的几个朋友发来一批挂历，推销一本，能挣五块钱。黄一鸣低头不 语，心里想，果然不出所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至理名言啊。

    孔守道顿顿，又说：“一掌独拍，虽疾难鸣。帮忙靠朋友，挣钱大伙分嘛。”

    常言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黄一鸣心里窃喜，人世间饭局就是这么有趣，好消息、坏消息总是这么接踵而来的:好消息是不用再担心“AA制”了，自己不用掏腰包的，因为师弟有事求之于他；坏消息是虽则要帮助推销挂历，饭菜吃到末了，才言归正传，这就是软指标，可办可不办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唐代的诗人就是那么地肯深人生活，那么地意味深长嘛。黄一鸣想到此，爽快地说：“我试火一下，多少不敢打保票的，钱可是万万提不得的。”孔守道连声称赞：“好哇好，态度决定一切。改革开放十几年了，人人向钱看，市场机制，现在哪有白帮忙的道理? ”

    黄一鸣辩解道，咱们都是师兄弟，提钱就生分了。孔守道笑道，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哩。钱财乃身外之物，又不咬手，怕的啥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勤劳致富，谁发家，谁光荣。这些年，我是驴粪蛋子，表面风光，内心徬徨，成就小有，郁闷经常，比骡子累，比蚂蚁忙，挖了些尕“光阴”，日子也早已小康了。可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嘛。黄一鸣心里有些触动，商品社会，市场经济，爹亲娘亲，不如钞票亲；天大地大，不如金钱的威力大。人心不古，世态炎凉，自己体味得够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