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眼看着自己成亲,看着成亲那天的场景。漂亮的人,热闹的场面,还有喧闹里藏也藏不住的荒凉。若这荒凉十分为满,令她寂寞的,并非那三分人忧伤,也非那三分己徘徊、三分他别心,而是最后那一分,叫做郎无情。
当时的她,一人一魂,想的一样:就这样吧,虽然杨恒不喜欢她,这场婚姻也并非她希望的那样完美,但世上又有多少花好月圆是提前准备就绪的呢?完满总是要靠人争取的。
更何况,比起接受被安排好的命运,她更想随自己的意愿活着。她不想像姨奶奶那样,受诏进宫做医女,连死后都是孤单寂寞的。也不想像外婆那样,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医士,然后做一个挂着腰牌行走宫廷的医婆子。日日刀口舔血,到头来,还是难逃生死两隔。她理想的未来,是像母亲那样,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生儿育女,相安终老。
——她要比她的前辈亲人都幸福。为此,她愿上下求索,无怨无悔。
路到尽头再回首,犹记当年说不悔。不悔吗?梦中后来的日子里,她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后悔吗?嫁给杨恒后悔了吗?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爱过方知情重,醉过才知酒浓。若选择是真诚迫切而全心全意的,就算结局再怎么血腥,压抑,过程再怎么逼仄,辛苦,又如何能轻轻松松,问心无愧的写下悔不当初这四个字呢?她不知道。
更重要的是……到了后来,她早已看的清清楚楚,杨恒,自始至终都是最初的那个杨恒——不动如山。他不无情,他只是不爱她。他没有背叛,因为他从未改变。同居而离心,忧伤未能终老。幸或不幸?
梦里,她看着那个一往情深的自己,对杨恒百种包容,而他却始终不冷不热。两人从开始的同床异梦,到后来,他有了心爱的女子,热情的生儿育女。她则因终于查到了公公的死因——表面上是为国尽忠,实则却极有可能是被亲兄与妻子毒害,而被婆婆和二叔父百般刁难。以至于日夜战兢,时刻提防。那样的日子里,她越是装的平静,内心就越是焦虑。焦虑,不安,恐慌,因此算计,筹谋,争斗,忘了初心,终于形同陌路。
那时候,与初心渐行渐远的不止她一人,不同的是,有人无奈随波逐流,有人主动,甘愿沉沦。他的父亲,到底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她也说不清。在她嫁给杨恒的第三年冬天,母亲丧。来年春,哥哥远赴漠北,此生难再见。她心如枯叶,孝衣縗服自请到庙里清修。
离开苏州的时候,她不知道杨恒会不会送她,也无心去想这个。到了青山寺下,已是黄昏。春寒料峭,山风冷的瘆人。她弃车步行,前方迎着青山寺的晚钟,后方,还依稀能听到城里余响的暮鼓。她突然就平静下来了。蓦回首,却见那人在遥远的地方隔着暮霭在向她挥手。
最后,外婆病死宫中的消息传来,舅舅不堪再入内厂,自杀而亡。页家终。
与这个消息同来的,还有他手里的一杯“半日醉”。他稳稳的将之送到了她手边。
舅舅说过,半日醉,又名牵机引,谓此毒致入骨髓,乱人神明,因此痛状扭曲抽搐,如牵引,非半日不死。其能腐蚀心脉,死后骸骨暗黑如墨,捻而风化。此百毒之上,乃宫闱不外传之秘。
有这个东西的人自然不是杨恒。但能亲自为人操柄,那是连陌路都不如了。
彼时,二人相顾,随口闲话,他神情木然,她则早看透了生死,一魂一人,淡然而已。
在举杯的那一刻,她听到他的声调突然变得尖利难听起来,脊背却依旧挺直,头都没有动一下。她看到自己笑着一饮而尽,修长的脖颈就那么一仰一点,美丽极了。
想象中的扭曲丑陋却没有来,因为杨恒突然睚眦欲裂的冲过来,用一把尖利的匕首阻止了它们。
她看到自己的身体慢慢扑地而去,七窍流血,血花四溅。
灵魂的她直愣愣的忘记了反应。模模糊糊中,是杯盏落地的声音,破门而入的声音,凄厉的叫喊声,杂沓的脚步声……然后,仿佛有人向柱子上撞去了,接着,一切都定格了,死一般的寂静。
在她被失重的力狠狠甩出来的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他说:“许多事……你…其实不知道……若非我,你活不了这么多年……”这句话,为那场梦画上了句点。
——原来,他从来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的全部,是他都知道的。她选择了他,他选择了杨家,如此而已。。
黑暗与光明交替时,她有一种解脱般的平静,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此生如梦,梦到尽头,落子无悔。只是,若再睁眼便是来世,那么,唯愿各自安好,再不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