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苏带来的消息里,也有些是盛秋行没有预料到的。
供述出是案情较为离奇,许多部分还需要进一步的核实,这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但赵正苏听完之后却凭借一名律师的本能认定,那距离案情的真相,已经不远了。
袁小毛当天之所以尾随着付传强上楼,原本一切只是意外。他知道付传强被债务缠身,焦头烂额,没有出路。工地在夜里是不开工的,付传强所上的那栋楼主体部分已完工,在施工计划里,那一周根本没有那栋楼的工作要做,袁小毛起了疑心,觉的付传强那儿肯定有猫腻,没准是偷了东西或者打算偷东西,万一当场给他堵个正着,可就有好戏看了。
付传强从一单元的步行梯往上走,为了不被发现,袁小毛绕到了二单元的步行梯,还特意拉开一层的差距,蹑手蹑脚的跟着。
当时工地还有很多工人在呢,楼上不开灯,但工地其他地方却是灯火通明。
楼内的光线极暗,但隔着一段距离,袁小毛依然能听到付传强那边传来的动静。
就这样,一直走了不知多久,付传强终于停了下来。
袁小毛跟过去时才发现,付传强已经站在了没装窗户的阳台的边缘处,身体前倾,向下张望。
他不知道付传强想干什么,就躲在那儿看着付传强在阳台上走来走去,他转悠了足有二十分钟,每隔一小会就倾身往楼外看看,空旷黑暗的楼道内,全是付传强在唉声叹气的声音。
袁小毛又冷又饿,实在陪不下去了,索性站出来破口大骂,问付传强是搞什么鬼,大半夜跟个孤魂野鬼似的,在这里边晃当。
谁知,付传强直接就冲着他走过来了,袁小毛吓了一跳,还以为付传强被激怒了要揍他,没想到的是付传强竟然直接跪在了他面前,请他帮忙,等会把他从楼上给推下去。
据付传强说,他在外边欠了二十多万的赌债,把亲朋好友和肯借钱的人,全给借了个遍,本想是拿着这笔钱把赌债给还上,从此以后再不沾赌,谁想到,去还债的时候,鬼迷心窍了似的,竟然又上了牌桌,想试试看,能不能把钱给赢回来。
对他来说,这二十万的外债真是太多了,他要努力工作很多年,在本就拮据的生活之上还要省吃俭用,那就意味着所有不必要的生活开支全要节省压缩掉,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乐趣呢?况且,在还完债之前,也不知道要苦多少年,再娶个女人回家过日子的想法就更不用提了,没有钱还一堆债,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过日子呢。
但付传强忘记的是,十赌九输,他一旦上了牌桌以后,一切便不由他来做主了。
三天两夜,不眠不休,他和一群人混战着,手机关机了,工作不管了,也不睡觉,就指望着能一口气,把欠掉的赌债全赢回来。赌局一开始,他还有理智,给自己设定了个界限,最多输三千,超过这个数字立即下牌桌,把钱还上之后,立即就走。就当三千给自己买个希望也好。
那天身上带着20万的现金,付传强心里边有底,手气也特别旺,玩了三个多小时,一家独赢,拿出来的三千块没动,面前堆了至少四万。付传强撸起袖子,感觉胜利就在眼前,他想着多奋斗一会,没准欠的债,真的就全赢回来了。
几乎是这种念头出现的同时,他的牌运突然从极好变成了极差,连输十几把,赢回来的钱就吐出去三分之二,付传强一下子就急了。再后来,便是无休无止的车轮战,赢一些,输一些,赢一些,再输一些……
他疯了眼,迷了心,失了理智,没了控制。
从那处烟熏火燎的小屋子里走出来时,他的身上空空如也,一分钱都不剩。
刺眼的阳光,从高空披落而下,付传强想哭,但他突然大笑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完了。
于是,他想到了死。
但他有老娘,有孩子,一死了之当然干净,那些催债的要债的人,一定会盯上他的家人,逼她们把钱拿出来,卖房卖地,孩子的生活费、教育费要榨干,老人的棺材本更不会放过。
人到了绝路上,脑子里转悠的就不是什么好念头了。
付传强想到了之前打工的工地上,有工人发生了意外时,开发商或是承包商为了息事宁人,都会赔一大笔钱出来,有时候想要赔少点,死者家属跑去一闹,还会再榨出来一笔。
反正他已经没活路,要死之前,就为家人最后做一点事吧。
付传强的这个算盘,很自然的打到了工地老板韩六道身上去了。
但是自杀这件事,在心里边想的百转千回的时候,那是相当的直接干脆,找个楼,爬到顶,装作失足,往下一跳,眼一闭天一黑,这辈子一了百了,至于后边的事,他尽了心也尽了力,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真的实行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楼上往下看,楼那么高,风那么大,地面的一切都缩小的看不清楚,腿不自觉的发软,心脏不受控的狂跳,这关键的一步想迈出去,哪里有那么容易?
付传强在阳台边上,徘徊了很久很久,哭着笑着,后悔着,难受着。
想放弃的念头,在心里边徘徊了一遍又一遍。但这人间早就没了他的位置,债务从二十万变成了四十万,有很多是要付高额利息的,每过一天,钱都要增加不少,他一个在工地搬砖的工人,干的全都是力气活,赚钱的速度还比不上利息增长的速度,他知道,自己根本撑不下去的,除了拿出这条命,才能偿还了这笔债。
于是,当他发现了袁小毛躲在身后时,便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跪下,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袁小毛一开始当然不答应,他骂付传强就是神经病,有胆就去死,没胆赶紧滚,死是他一个人的事,别想拖累别人一起倒霉。
帮人自杀,那也是杀人,袁小毛哪里会答应这种无理的要求。
但最后,付传强使出了撒手锏,他随身带着的破钱包里还有三千块钱的现金,那是傍晚时才从银行卡里取出来的,也是他仅存的最后一点点钱,是准备死后让人代为转交给老娘,给老人和孩子留下的最后一笔生活费,他就只有这么多了。
付传强全都取出来,捧着送到了袁小毛面前,只要他肯推自己一下,这些钱就都送给他。
袁小毛一直都比较缺钱,三千块对他来说,有着不小的吸引力,可一想到,他的所作所为关系到一条人命,万一被人发现,他怕是也得给付传强去偿命,他仍是犹犹豫豫,但也没把话说死。
付传强于是又在随身带着的日记本上写了声明书。
意思大约是,他是请求袁小毛帮忙自己死去,一切后果由自己负责,袁小毛不必承认任何责任。纸条的最后,工工整整的签上了他的名字,还从割破的手腕上扒开了开始愈合的伤口,弄出几滴血充当印泥,在字条的最后按了下去。
袁小毛终于妥协答应了,付传强说他是在做好事,袁小毛收了钱和声明书后,也觉的自己是在干一件好事。
这期间还有个小插曲,虽然付传强已经和袁小毛约好了,可一走到阳台边上,就又腿软的害怕起来,他弯着腰,佝偻的趴在地上,吓的根本就站不起来。嘴上说一定要死,但身体对这人世间的留恋程度,却是那么的真实。
袁小毛便提议他背对着阳台,慢慢往后挪蹭,不要看身后,也就没那么害怕。
等他快走到边缘处,实在不敢再动时,他就迅速的一推——
付传强就这么摔死了。
袁小毛还没能离开,就发现工地下边已经聚集过来了很多的人,他们围着付传强,有人叫救护车,有人交头接耳的议论。
他心里边发慌,摸着藏在口袋里的钱就更加的紧张,还有那张付传强写的申明书,他原本不打算拿出来的,这样付传强便是真正的自杀,与他无关。但现在下边有那么多人,万一有人看见他走了下去,万一有人抓住他扭送到派出所,他们一定会搜身的,到时候有这些钱,还有这个申明书,这不是就被牵连进去了?
袁小毛本就心虚,这么一想,心里是越来越慌。
他当时已经跑到了六楼,干脆拐进了一间房子里,找了个垃圾堆,把钱给藏了进去。而那张有可能坑死他,但也可能在将来某天为他做证明的申明书,既不能带在身上,更不能弄丢,袁小毛急的团团转,最后把它给塞到房间上方的排水管道里边,他怕被来调查的警察给发现,也不敢做什么几号,默默在心里边把位置给记妥当后,就溜走了。
更加想不到的是,他一出来,就被人给发现了。
韩六道只是简单询问他是否跟付传强的死有关系,袁小毛当然不会承认,他惨白着脸,赌咒发誓,他跟付传强根本不熟悉,无冤无仇的,不可能会害他。他只是好奇,看见付传强上了没有施工的工地,才悄悄跟过去想看看他是想做什么,没想到,还没找到付传强的人在哪里,就发现他坠楼了,更多的细节,袁小毛是一问三不知,着急了就掉眼泪。
看样子五大三粗的韩六道,实际上是个心肠很软的男人,他当时就安排人送袁小毛离开,之后警察来调查,也始终守口如瓶,没再提起袁小毛的存在。
付传强最终因为他记录在随身笔记本上的几句话,被警方认定为自杀。
但因为死在了工地,韩六道这边又一心想要息事宁人,果然给了付传强的家属一大笔钱,付传强的老妈把赔偿款用来偿还那些堵着家门来要债的债主,所剩无几,就又领着孩子过来工地堵门,最后也成功再敲走了不少钱。
如果不是袁小毛跑回工地,想拿回他藏好的钱和那张申明书,或许这件事就永远的尘封住,再也不会被人知晓。
而袁小毛被警察抓住后,根本忘记了韩六道对他的好处,在拘留所内学了一段时间法律,得知犯故意杀人是重罪,可能会判无期、死刑时,他就兴起了往别人身上诬赖的念头。刚好当时韩六道为了保护他,有个连夜送他回老家的行为,于是,他就一口咬定,是韩六道主使他这么做的。
韩六道官司缠身,焦头烂额,工地停了,公司封了,众叛亲离,比丧家犬还要可怜兮兮。
袁小毛想起来付传强用那么简单的办法,直接就弄走了几十万给家人,这说明韩六道真没有多聪明,那只要他一口咬定,是不是就能从这件事里把自己要承担的责任给降到了最低?
一个相当幼稚的想法,被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不到最后一刻,把真凭实据砸到袁小毛脸上,他都不肯松口承认是自己在撒谎。
但幸好,盛秋行的办法还是起作用了。
警察已连夜赶往工地。
据袁小毛说,他并没有找到付传强留下来的那张申明书,也没有找到留下来的那些钱,所以才一再进入工地,希望碰碰运气。
“如果找到了申明书,或者是找到拿走申明书和钱的人,对于接下来的案件进展,会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赵正苏兴奋的说。
“还有别的事?”盛秋行语气平淡。
“喂,你怎么一点高兴劲儿都没有啊,毕竟你也为了这件事忙了很久,如果没有你出面,击溃了袁小毛的心理防线,哪里了会那么容易被警察找到破绽呢?”
盛秋行打断了他,没有接受这种夸赞。
“即使没有我过去,警察也迟早能找到突破点,毕竟袁小毛身上的破绽实在是太多了,这个世界始终存在着真实,正义只是会迟到,却从不会缺席。”
赵正苏忽的沉默。
他想了好一会,才问:“你姥爷的那个案子,突破点在哪里,你想到了吗?”
盛秋行心不在焉的回:“顾小遥收拾好厨房,她要出来了,这事儿我们改天聊。”
“秋行!你心里边已经有计划了,对吗?”赵正苏扬起了声音:“你不要否认,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兄弟,对你,我还是了解的,你是想要冒险了,对吗?”
恰好这时,顾小遥端着一壶水果茶走到了跟前,她的双眼中央有亮晶晶的光,只穿了一件最简单的吊带裙,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盛秋行心不在焉的想,她总是不喜欢穿鞋子,一逮到机会,就要把鞋子甩到一边去,但她的脚非常好看,不大不小,指肚浑圆,指甲修剪的浑圆整齐,看得出她是个非常注重条理性,但又不喜欢被拘束的性子,记者这个职业,外勤的工作比较多,每天接触不同的人,看遍不同的风景,对于顾小遥来说,的确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喂,你是在发呆吗?”
她坐在他身旁,将一杯煮好的果茶送到他手上,“尝尝看,可以解腻,很爽口的,我在里边放了薄荷叶。”
“超市里还有卖薄荷叶的吗?”盛秋行凑近闻了闻,果然闻到了一股令人振奋的浅香。
尝了一口,他微笑,酸酸甜甜清清淡淡,但入口之后,口里会觉的很舒服,从嗓子向下,一路顺顺当当。
“是我自己种的,你没有注意到我摆在窗口那两个小花盆吗?一盆是薄荷,一盆是迷迭香,既能看又能吃,一举两得。”提起这个,顾小遥是相当的开怀,讲的眉飞色舞,却没有注意到,盛秋行的眼神越来越暗沉,透着一丝危险。
偌大的房间,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多了十足的烟火气。
但有油烟,有食物的香味,有酒足饭饱,有饭后茶饮的地方,才是一个家真正该有的样子。
他从外回来,一踏入了这个房门,明明是熟悉的环境,却又各种的不熟悉。
房间内没有太大改变,那种陌生感,全是由身边的这个女孩带来的。
如今,她近在咫尺,对他笑的那么甜。
盛秋行的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此时不是最好的时机,他的脸,更是惨不忍睹,被一些青青紫紫、大大小小的伤覆盖。
但,就是那么奇怪,他突然想要做些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盯着我?”顾小遥感觉到了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