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备真备笑道:“何谈神算呀,老衲知道顾公子要来,早命小丫头候着便是了。”话锋一转说到那日在佛崖寺与顾师言所弈的那局棋,道:“老衲局后细细复盘,深感顾檀越之棋宽猛相济,绵里藏针,合乎儒家中庸之道。老衲今年九十有七,阅人多矣,百年来弈林名手也大都讨教过,说到局部攻防,当推玄东为第一;若论算路jīng深,无人能出山汉年之右,山汉年之子山湛源与顾檀越同为宫廷棋待诏,不知其棋力能否超越乃父?”
顾师言道:“此人对晚辈颇有敌意,虽同为棋待诏,但从未与其下过棋。”
吉备真备淡淡一笑,道:“同道相轻,入宫见嫉,虽弈道脱俗之事亦不能免之。”清咳一声,接着道:“老衲以为单论棋力之qiáng,百年来以顾檀越为第一。”
顾师言连称“岂敢”。
温庭筠道:“圣僧如此评价,顾训你也不必过谦,长夜无事,你便与圣僧手谈一局如何?”
棋枰疏疏落落布下十余子后,老僧吉备真备忽然脸现诧异之色,凝神细看顾师言,顾师言专注于棋,并未察觉老僧的注视。
如此又下了二十余着,温、云二人棋力有限,只觉黑白双方着法尽皆jīng妙,正自赞叹,忽见老僧将手中一枚棋子放回棋奁,叹息一声:“这棋不必下了!”
温庭筠与云天镜二人不明所以,看看老僧又看看顾师言。老僧吉备真备脸有悲悯之意,而顾师言还盯着棋局,双手紧握,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老僧缓缓说道:“老衲知道顾檀越近日迭遭变故,心神有损,但观顾檀越之棋,非但行棋畏手缩脚,构思了无新意,且自信全无,一味跟着老衲后面下,试问这棋还如何争胜?如何与天下棋士一较短长?棋力减退尚可原谅,棋品猥琐至此实在不应该!”
老僧说到最后一句简直疾言厉色了。
温庭筠与云天镜尽皆失色。再看顾师言,全身打起抖来了,涕泪俱下,拜倒在地,呜咽道:“大师救我。”
老僧语气转缓,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
温庭筠忙问:“圣僧,顾训怎会这般模样?”
老僧道:“方才老衲称道顾檀越为弈林百年来第一人,乃是据数日前在松果山时的那局棋,顾檀越在那局棋显现的高华气象、突破前人窠臼之招法、以及沉潜稳健的气度令老衲大为叹服,至于今日之局,几乎不值一提,是为庸手。”双手扶顾师言起来。
顾师言自感失态,面有愧色,默默不语。
老僧也不多问,只是道:“世家子弟,多受磨难,乃可大用。”说罢,那老僧步于中庭,仰观星象,道:“已是正亥时,城里宵禁,三位便在此处歇息一宿吧,只是夜里莫要乱走,万万不可出此小院,此间老衲亦作不得主,怠慢莫怪。”说罢,双掌一击,便有一婢女碎步而来,老僧道:“领三位檀越去厢房歇息。”
三人随那婢女来至右边一间厢房,房间甚是宽大,有四张云chuáng,摆设简洁雅致,桌椅chuáng具虽非雕花锦绣,但一尘不染,俱是上好的梨花木。
温庭筠道:“老和尚没了庙,却跑到这大宅子里住着,奴婢成群,大违清修之道。对了,刚刚玉鬘这小姑娘还称呼老和尚为国师,当真稀奇。”
云天镜道:“吉备大师早年远游西域,名头甚响,传说其有通天彻地之能,这当然是过夸了,不过或许哪个番邦小国奉其为国师也未可知。”
而顾师言一进房,坐在chuáng沿上抱头不语。
温庭筠过去与他并肩坐着,手抚其背,问:“顾训,你究竟为了何事如此丢魂落魄?这次我与你一见便觉得你风采不似往昔。”
顾师言喃喃道:“我一向自负胆色过人,未想却是个懦夫,蒋士澄说要将我割成人彘,我非但吓得旧伤复发,昏迷不醒,还被恶梦惊出一身冷汗,就此神魂颠倒,醒梦不分,华屋看作废墟,乡人疑我为狐鬼,下棋时神思涣散,吉备大师对我失望之极。飞卿兄,我真的是废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顾训了!”言罢,痛哭失声。
温庭筠与顾师言相识数年,从未见其如此脆弱,动辄哭泣,直如三岁孩童,心道:“若是小孩倒也好办,肯定是被吓掉了魂,那么招招魂便可。”这话温庭筠没说出口。
云天镜宽慰道:“顾公子,这须怪不得你,昨夜之事果然凶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谁亲历都会心有余悸,休养一段时间自然慢慢平复。”
顾师言坐直身子,道:“心神波动平复不难,但锐气已折,如吉备大师所言我已丧失从容自信,日后再也无法与高手争胜了?我视棋为性命,如此则生不如死。”
温庭筠道:“顾训你就是太痴,世间万物,错综变化,岂可拘泥于一时之遭遇遂自废自弃!”
顾师言点头道:“飞卿兄教训得是。”
云天镜道:“两日后你随我们镖队南下巴陵,此一路山水名胜甚多,正可舒舒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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