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小孩子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夏峻两天两夜劳心伤神地照料,玥玥的烧退了,咳嗽也少了许多,夏天的身体更是抗打耐摔,早跑出去和同学踢球去了。夏峻那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渐渐放回腔里。
才早上十一点,夏峻困极,哄睡了妹妹,终于得空在沙发上小寐一会儿,刚闭上眼睛,被手机铃声吵醒。
电话那头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和一个男人颓废无助的声音:“哥,出来喝一杯?”
他看着在婴儿床上微微扭动即将醒来的妹妹,犹豫了一下,说:“我出门得带着孩子。”
那边苦笑一下:“正好,我也带。”
地点就约在那天丢孩子的那家商场的某餐厅。约他的人叫马佐,马佐的邀约,不可推却。
中午十二点,夏峻全副武装,婴儿车折叠放入车子后备箱,奶粉奶瓶纸尿裤装进妈咪包,玥玥放置入儿童安全座椅,准时赴约,临出门,给夏天的电话手表留言嘱咐了几句。
到达商场门口的停车位,他很快停好车,把玥玥抱下来,只见一辆白色的车子正哼哧哼哧打算停进他旁边的停车位,开车的人大约是一位新手,车子一走一停,犹犹豫豫,畏畏缩缩,始终没能准确地停入停车位,差点还刮蹭了夏峻的车,车窗打开了,露出一张清秀的女人脸,那女人一边焦急地把头探出来查看车况距离,一边向夏峻投来抱歉的目光,说:“我会小心一点的。”
车子忽然颠簸一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的车头,已失控地吻在了夏峻的车尾,一个急刹车,女人一抚额,无助又抱歉地看了看夏峻,然后下了车查看车子刮蹭的部位,一脸无奈,自言自语地叹气道:“唉!怎么办啊?又刮蹭了,我真笨啊!”
夏峻走近看了看,只是蹭掉了一点点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女人抬起脸,小小的巴掌脸,略显苍白,眼神是柔弱无助的,说:“对不起!先生,我会赔偿的。”
夏峻也无奈地叹口气,说:“来,你帮我抱一下孩子。”
那女人不明所以,从他手里接过孩子。他打开她的车门,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将车子倒退一点,然后轻轻打一把方向盘,车子就精准地停在了那个停车位上。他下了车,从女人手里接过孩子。女人一脸惊叹,又有点羞愧,说:“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技术?”
夏峻谦虚地回一句:“熟能生巧嘛!”
女人绽开一个愉悦轻松的笑,说:“那倒是。我从前刚练剪纸的时候,剪得也很丑,后来就好了。”
这话接得很自然,就像老朋友随意聊天一般,倒让夏峻有些意外,出于礼貌,他便回应:“对啊!术业有专攻,剪纸剪得好,停车停不好也情有可原。”
这句善意的宽慰让这个常常被歧视的女司机微微感动,她看着他车尾被蹭掉的漆,颇感愧疚:“这个,我赔你。”说着,就去拿钱包。
夏峻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推脱:“不用了。我还有事,再见!”
“那,有机会去我店里坐坐,我送你几幅剪纸。我的店在xx步行街。”
“好的。”夏峻随口答应,从后备箱拿出妈咪包,跨在肩上,抱着孩子,打算离开,已走出两步,听到女人夸赞:“你女儿真可爱!”
“谢谢!”夏峻回头:“再见!”
到达约定的餐厅,马佐还没到。这家餐厅是马佐建议的,是一家粤菜,与众不同的是一进门就有一个儿童玩乐区域淘气堡,难怪马佐选这里,看来是相当熟悉地形,深谙当爹带娃不易,为便利彼此。夏峻把玥玥放进淘气堡,自己坐在旁边的餐桌等马佐。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四十分钟后,马佐姗姗来迟。
马佐也带了女儿来。小女孩叫潼潼,夏峻见过潼潼两次,她每次都是被保姆或奶奶抱着,粉粉嫩嫩,大眼睛扑闪,穿着带花边的小裙子,小公主模样,而现在眼前这个小妞,头上胡乱扎了两个小毛刷,一高一低,眼睛红红的,刚刚哭过的样子,嘴角还有白色的奶渍,上身穿了一件羽绒服,下身穿的是奶奶缝的棉裤,羽绒服脱掉,露出一件翠绿的棉背心,活脱脱一个小村姑。
夏峻随口问了句:“路上堵车了?”
一向温文尔雅的马佐气急败坏:“堵什么车?我早都到了,这孩子,下了车,死活不走,蹲地上看了半个小时蚂蚁。”
“孩子嘛!有个叛逆期,你没听过‘可怕的两岁’这个说法吗?你女儿快两岁了吧!”
这个“可怕的两岁”理论,还是夏峻从陈佳佳那里听了一耳朵,拿来现学现卖的。至于“可怕的两岁”到底是个什么症状,他也不是很清楚。
两位老爸闲扯着,潼潼已经一溜烟没影了,抬眼一望,已进了淘气堡和妹妹玩起来。
马佐坐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马佐其人,就是玥玥丢了那天,夏峻打电话求助的“大佬”,说他是大佬其实也不太准确。 马佐出身农门,从小学习刻苦,成绩优异,考入名校,被富二代女友倒追,毕业后两人就结了婚,岳父是这座城市知名的企业家,名下产业无数,他才是背后真正的大佬,岳父对马佐非常欣赏爱重,想对他委以重任,将集团旗下一家子公司交给他打理,但马佐初出校门,书生意气,还怀揣着一腔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声称要靠自己的能力去拼搏。
他毕业后找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夏峻刚刚辞职的那家证券公司做产品经理,两人本来是不同的部门,平日只是点头之交,后来因一场球赛结缘,夏峻也以前辈的身份,教给马佐很多职场规则,两人可算莫逆之交,马佐的那份工作干了整整一年零四个月,这一年零四个月,他的富二代妻子怀胎十月,生下一个粉嫩嫩的女儿,马佐俨然就是人生赢家,羡煞旁人,生了孩子的女人,他的富二代妻子,天天躺在家里唉声叹气,莫名其妙地流泪,也没法去上班了,医生说她患了产后抑郁症,妻子管理的那家公司也撂下了,岳父劝马佐,让他辞了证券公司的工作,把妻子管理的那家公司的重担接过来,马佐勉为其难答应了。
马佐辞职那天,看上去心情很沮丧,证券公司的工作他干得很开心,业绩不错,马上要晋升主管了。同事们常常说,马佐迟早要辞职,所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谁也没有觉得奇怪,也没有表示惋惜,更没有人问为什么。他抱着箱子进电梯时,夏峻正好也下楼办事,两人就同乘一部电梯。夏峻也以为马佐迟早要辞职进岳父的公司,但他还是问了一句:“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辞职?”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马佐的回答出乎意料:“人往高处走,在这里有什么前途?我去家里的公司,过去就是副总,一人之下,我老婆不管事了,我说了算。”
年轻的脸上欲望贲张,兴奋满溢,清高全无,夏峻理解他,说:“挺好的,好好干。”
马佐大约想起了之前他的那份书生意气和自尊心,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地说:“我混到今天不容易。”
那天,夏峻请他在楼下的咖啡厅喝了一杯咖啡,一杯咖啡冷却的时间里,足以把马佐不容易的恋爱和婚姻生活进行总结。
中国有很多人姓马,马是百家姓里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姓。在一座大学校园里,一个叫马佑的女孩和一个叫马佐的男孩相遇了,彼此名字里不谋而合的某种玄机和相似,让马佑坚持认为,他们前世有缘,她热烈大胆地追求他,让那些爱慕她的财阀二世公子哥儿们愤愤不平,他们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在不同场合用龌龊的手段提醒马佐贫寒的出身,迂回地讽刺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
有一次这话正好被马佑听到了,她的公主脾气上来了,对那个折辱马佐的男生破口大骂:“你连镜子也不配照,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
那时是在学校食堂,围观者都怪笑起来。马佐觉得这个女生粗鄙又可笑,从哄笑的人群中转头离开,但马佑很快追了出来,她堵住他的去路,真挚地看着他的脸,说;“你别自卑,你别听他们瞎说,其实,你很帅。”
马佐并不自卑,即使是自卑,也被他深深地隐藏在自负背后,从小学到大学,他一直是女生爱慕的对象,他对她这句莫名其妙的安慰并不领情,嗤笑道:“我帅我知道,不用你特意告诉我。”然后扬长而去。
后来故事的转折是浪漫偶像剧,佑佑为接近他而上的选修课上,她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看着她羞窘的样子,他忽然心软,在纸上写下答案悄悄推给她,为她解了围。从此她名正言顺地粘在他身边,以女友自居,愚公移山,他就是那座山,精卫填海,他就是那片海,最后,马佐“屈”从了。
当马佐半开玩笑地用“屈从”这个词来形容他们恋爱关系的建立时,夏峻用世俗的艳羡的口气打趣他:“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没错,马佐得了许多便宜。后来他进了岳父旗下的公司,凭着他的能力和智慧,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公司里人称他马副总,时间久了,大家也渐渐忘记了他的妻子,直接称他马总。马总觉得很受用,回老家去,发小老同学都说他是人生赢家。也正是因为夏峻有这个人生赢家做朋友,在夏峻丢孩子求助无门时,他才有资本和底气随便打个电话,使孩子成功解救。这是救命之恩,夏峻从心底感激他,一落座,他就握住马佐的手拍着他的肩:“兄弟,我女儿的事,这次多亏了你。”
马佐满脸胡茬,眼窝本来就深,再加上睡眠不足的黑眼圈,看上去像一个精神萎靡的外星人,和人前英姿勃发的商业精英判若两人。这个外星人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小事,举手之劳,孩子平安就好。”
“你怎么了?最近工作太累?没休息好?”夏峻问。
马佐抬起他忧郁的外星人的大眼,愁容满面,直抒胸臆:“哥,我不想失去这一切,我混到今天不容易。”
“到底怎么了?”夏峻的心里蓦地一惊。他所认识的马佐,做事认真谨慎,但从来都是自信满满,游刃有余的,这样的状态,他是第一次见到。
这一刻,马佐卸下了伪装,双手抱了抱头,烦躁不安地说:“佑佑不见了。”
佑佑就是马佐那个白富美妻子,带他攀升阶层游历豪门的那个人,她失踪了。婚后一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潼潼出生,请了保姆,他又把父母接来帮忙,本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去驰骋疆场来,不料后院起火,一个豌豆公主城市妻,一个粗鄙老太农村妈,婆媳矛盾难免,他每天回家后做调解员,母亲一边给儿子洗袜子一边嘟囔:“洗个奶罩,还要用什么内衣皂,我就用它洗袜子怎么了?”马佐陪着笑:“妈,妈,洗袜子不能用那个。”佑佑在孩子睡了以后梨花带雨婉转难言:“妈又用宝宝的毛巾擦她的手。”他无奈地安抚妻子:“你别和她计较,我妈也不容易。”
没有谁是容易的。佑佑后来就不怎么笑了,孩子哭时她也哭,动不动就感冒,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去看病,转到精神科,大夫说她得了产后抑郁症,开了一堆药回来,婆婆奚落:“养个孩子还养出精神病了,稀奇。”马佐劝佑佑:“生病了就在家好好养病,公司有我呢!”佑佑自顾不暇,就做了甩手掌柜,原来每周一次的上班节奏也省去了。
潼潼刚过周岁,婆婆开始催生二胎,希望抱个大胖孙子。佑佑不打算生,没想到意外怀孕,一家人都劝她,她犹犹豫豫养着胎,忽然口味大变,喜欢吃辣,俗语说“酸儿辣女”,婆婆觉得不保险,天天在耳边唠叨让她去查胎儿性别,五个月时,她终于拗不过,找了关系去查了,是个女胎,婆婆很生气,态度大变,让她把孩子打掉,佑佑不肯,两人在医院吵起来。那段时间,公司也陷入困境,深困食品安全风波,马佑是法人,很多事需要她出面,千头万绪,焦头烂额,没过几日,马佑身体不舒服,见了红,那个胎儿没保住。
没有人看到马佑心底的绝望和悲伤,在深夜的医院里,她从四楼跳下,被一棵柳树承接和缓冲,并无大碍。岳父赶来,望着曾经花一般鲜活的女儿此刻形容枯槁,第一次怒斥了马佐,马佐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