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殿西偏殿平时就是高品宦官们处理政务和等待召见的地方。宣宗接见朝臣之时,往往需要听取他们的意见,所以宣宗每次在文思殿召见臣工时,都会让他们在西偏殿等候诏对。
这时,王归长,马公儒及王居方就坐在西偏殿内,相对无言。片刻之后,掌管宫内各衙门的宣徽南院使王居方缓过神来,弹了弹衣袍上的灰尘,开口道:”陛下今日召见我等,说是册立夔王殿下为太子,实则是以殿下相托让我等尽心辅佐。此是陛下洪恩,使我等有拥立之功,皇恩浩荡,不可言表,为了上不负君恩,下对得起夔王,咱们须通盘筹划,措施得当才好。“说罢,看向王归长和马公儒。
王居方的率先表态,基本上是按照宣宗的意思定了调。掌管枢密院的王归长和马公儒二人久历宦海,其间沉沉浮浮,经历过太多的肘腋之变,他们成为枢密使后谨言慎行,在事态还未明朗前,从不表态,因为及早表态,会在形势不明时错判形势犯下大错。要不是皇帝今日召见他们做出托孤的决定。他们二人,还想再等等,再看看。有的时候,在时机出现前,观望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们身后各有大的家族支撑,真的是容不得半点差错,一旦犯下致命差错,就会被其他姓氏的宦官家族取而代之。
枢密使王归长老成持重,思虑缜密,这时正在盘算:郓王是长子,朝中有很多官员希望拥立郓王为太子。按制度:无嫡立长。陛下没有册封皇后,长子理所应当被认为是最佳的太子人选。皇帝因为朝内大臣不同意废长立幼,才迟迟没有立夔王为太子。大权在握的皇帝都不能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何况他们,所以当官员们私下试探他看好哪个皇子时,他总是顾左右而言它,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倾向。
此次皇帝召见,如同在黑暗的森林中投出一束光,他敏锐的察觉道,这束光的出现就是时机乍现。之前朦胧的朝局,因为皇帝病重而生出层层迷雾,今日陛下想要亲自破除迷雾,就是要朝臣明白,上意是什么。但这也暴露出一个问题:虚弱的皇帝这时是否还能掌控大局,这是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
值此非常之时,王归长在想,他是否还能像之前一样遵照上意行事。或者......干脆赌一把,拥立郓王上位,他从小就在王府当值,和郓王关系密切。他完全可以说动自己的亲信:右军中尉王茂玄,派兵入宫,趁宫中权利空虚之际,一举控制皇宫,矫制拥立郓王登基,到时独掌宫中大权的他,就可以随心随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想到此,他下意识的看向王居方,发现王居方正冷冷的盯着他,他心中一颤,马上意识到刚才的想法有多么的不切实际。皇帝为了防止他们临阵倒戈,特意把他们禁锢在偏殿,他根本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更别提煽动亲信发动宫廷政变。如果这时还抱有侥幸心里,那么他就太傻了,不,是太愚蠢了,他不能允许自己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很清楚,无论政变能否成功,他都难逃一死。因为,政变成功了,他难逃欺君罔上之罪,如果政变失败了,谋逆大罪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禁为生起那样的念头而感到害怕,这让他想起《金刚经》里的一句经偈:“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他曾听慧明法师讲解金刚经,清晰记得:在心念生起的一刻,最终的结局已经注定。正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刚才的他就像魔怔了一般,心中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行险,这让他再次体会到:人心之险甚于山川。。
思虑至此,下定决心:拥立夔王。他知道处在中枢高位的他,想要在此时置身事外,已不可得,他只能按照皇帝给他们选的路走下去,稍有旁骛,就会为自己招来杀身大祸。他不能再犹疑观望,要想干成这件大事,就要定住心神,不能再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否则就会招来大祸。
他抬头看向马公儒,发现马公儒也在看他,他朝对方点点头,马公儒顿时神情放松下来,他明白,他们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可选,想到此,他庆幸自己及时回头,没有临机倒戈。
枢密副使马公儒试探着说:”按理说,咱们三人足可以襄定大局,但今时不同往日,陛下登基后,为了制衡内官,分权为三方,枢密院管行政,宣徽院管着内外中官,但你我二院并不掌握军权,军权掌握在左右军中尉手里。“说罢,看向二人,见他们不说话,接着说:”每次宫内出变故,都是这帮禁军搞起来的。“王居方听到左右中尉时,面露忧容,过了片刻,才沉声道:”咱们今日所议就是要把所有问题都想到,商量定后,把问题列出来,上奏陛下,让圣君裁决。“
马公儒道:”咱们能否奏请陛下,调集右军,入宫戒备。毕竟右军中尉王茂玄是咱们的亲信,让他的军队入宫戍卫,我心里感觉踏实。“
王归长眼神跳动了一下,还没等他开口,就听王居方说:”稳定朝局是件大事,就算现在水底波涛汹涌,咱们也要维持水面风平浪静。陛下病重,正是我等为陛下分忧之时,千万不要搞出太大的动静才好。以某之见,就算奏请陛下,他也不会同意,今宣咱们三人商议,就是为了稳住朝局,如果这时派兵入宫,就会告知天下,宫内出现变故,这会让朝臣不安,更会让陛下感到担忧。万一戍卫士兵不守规矩,陛下会不会怀疑咱们谋逆?值此非常之时,咱们务求小心谨慎,千万不要扰乱政局才是。”说罢,看向马公儒。
马公儒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辩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还没等他说完,王居方接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宫内无人把守,万一有人再来一次甘露之变,咱们该如何应付,对吗?”马公儒点点头,叹了一声气说:“仇公当年要不是握有兵权,咱们北司衙门的人都会被南衙权臣一锅烩,想想当时的情景,真是令人胆寒!”
马公儒说的仇公名叫仇士良,在文宗朝任左军中尉,檀权揽政达二十余年,先后杀二王、一妃、四宰相。他有句名言影响着后世每一位阉人:不要让天子闲着,应该常常以奢靡来掩住他的耳目,使他沉溺于宴乐中,没工夫管别的事情,然后我辈才能得志。千万不要让他读书,不要让他接近读书人,否则,他就会知道前朝的兴亡,内心有所忧惧,便要疏斥我辈。
他们提到的甘露之变发生在唐文宗太和九年十一月的一天早晨,文宗皇帝到紫宸殿视朝,百官参拜后,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奏报:“左金吾卫中庭后面的石榴树上,夜里降下甘露。”这被认为是国家的祥兆,宰相李训和舒元舆率百官向皇帝祝贺,并劝皇帝去看看,文宗就带百官到大明宫含元殿。文宗皇帝要李训先去看看是否真有其事。如有其事,就可以在含元殿庆贺祥瑞。李训去后回来说:“甘露不一定是真的,不可立即宣布。”李训建议再派文宗亲信宦官仇士良等宦官去仔细观察,此举的目的是为了让所有宦官一同前去左金吾卫,到达那里后,安排事先埋伏在左金事吾卫院里的几百名金吾卫将士一举铲除这些权监。
韩约领着以仇士良为首的大宦官,离开含元殿来到左金吾卫,韩约由于紧张竟汗流不止,引起仇士良的怀疑,这时风吹帐幔,掀起一角,露出埋伏的将士,仇士良大喊一声:“不好,退回!”宦官们纷纷退回含元殿,有一些宦官抓过一乘软舆,把文宗皇帝塞进软舆,踢开殿后的屏风,抬着皇帝便向北走,到了宣政殿,关上殿门。仇士良立刻召来神策军戍卫宫门,之后派兵来到朝臣办公的地方,见人就杀,血洗了大明宫南衙。
李训的计划没有成功,反而让宦官们把皇帝给抢走了。宦官掌控皇帝后,以皇帝的名义发布敕书:全城戒严,搜捕涉事官员。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甘露之变”。
甘露之变以失败告终,掌握了朝中大权的仇士良,知道文宗也参预这次谋杀宦官的政变,心中怀恨,常在朝会之时指责数落文宗,文宗皇帝面对大权在握的仇士良感到无可奈何。
事败后李训出逃,被擒斩首。几天后,王涯、贾餗、郭行馀、王璠一同被斩,仇士良令百官在西市独柳下观看整个行刑过程,参与政变的朝臣和家属统统被杀,婴女也不例外,后来又杀了韩约、郑注。自此,“天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
南衙北司这次的权利斗争,以南衙朝臣的彻底失败而告终。这也是宣宗皇帝托付临终大事时,不召南衙宰相来商议的另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