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政殿内这时安静下来,宣宗皇帝正沉沉睡去,忙了一晚上的御医被安排在值房内随时听宣,为了减轻宣宗病痛,吴居中又从太医署调来多名按摩师和针灸师轮流为皇帝服务。
夔王已于昨晚回到五王内院,临走前,皇帝示意他拿走封赏三人的制书,而另一份获罪制书,则交给吴居中存档保管。
吴居中一夜未眠,西偏殿一大早就呈报过来拟好的册书和条陈,册书内容他已看过好多遍,主要内容是进封夔王为太子,这需要他上呈皇帝御览后,下到中书省去誊制。
按照唐制,在誊写诏书之前,宰相们会在政事堂召集中书门下的长官来审议诏书内容,如果大家意见一致,会交给知制诰用黄麻誊写,之后由宰相牵头和阁臣们一起联名,交由门下省盖章后发到各地昭示天下。如果宰臣对诏书有异议,会写上理由封还诏书。
封还的次数多了,皇帝就开始另辟蹊径,直接让翰林用白麻草诏,盖上书诏印后,无须经中书省书写,更不用经过门下省审议,直接从禁中发出。这种诏书被称为内制,和内制相对的,就是中书省知制诰所写的外制。
一般涉及国家礼制的均发外制,而内制更多的承载了皇帝本身的好恶,例如某些官员的任命和贬黜,可以不和外臣商议,直接下达,所以,白麻书写的内制,在时人心中往往比黄麻书写的外制更重要。
今日封夔王为太子的册书要发往中书省,是因为进封太子事关国体,须由知制诰誊写,经门下省审议后,再由礼部主持册立大典正式册封夔王为太子,一旦定下夔王太子名位,皇帝大行后,夔王就可以顺利成章的登基称帝。
至于条陈,吴居中也看过了,现在就等着皇帝醒来,让他来定夺。吴居中叫来一名内谒,吩咐道:“陛下醒后,及时报与我知。”说完走向值房,他要咨询御医,皇帝的病情如何?
御医韩宗劭夜间为皇帝诊脉,其脉细弱而沉迟,主心火旺而肾气衰,他之前认真翻阅过皇家病例,仔细查看了皇帝病情和用药情况,尤其详阅了皇帝重病时的诊治医案,发现皇帝患病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们在藩邸时被管束的太严,一旦当上皇帝,失去束缚,会变得纵欲无度,不知克制。身体会在几年之内迅速衰老,导致体虚而邪气入侵,产生风痹之症,虽然他们试图寻求道士的帮助,但积重难返,回天乏力。
皇帝生病,一般通过药物和运动加以治疗,会逐渐恢复健康,但皇帝心急,总感觉疗程太慢,其间又要收心,又不能亲近女色,心中烦闷,往往会选择道士炼制的金石丹药,服用之初有飘飘欲仙、畅快之感,等到病状减轻,身体重新焕发活力后,会认定丹药极为有效,久而久之服用上瘾后,就再也摆脱不了对丹药的依赖,这样一来会产生很多弊病,一些心怀叵测的人往往假扮道士求取晋升之路,他们并不在乎是否能医好皇帝的病,只是一味的耗费人力物力采取仙药,更有甚者会做出挖出童男童女心肝来入药的恶行,这当然会引起朝中正义之士的不满,一旦皇帝驾崩,这些道士会被口诛笔伐痛下杀手。而真正的有道之士却要背负骂名,退居山林。
金石之药,热毒极重,按五行划分:心主火,肾主水。本来皇帝纵欲无度身体中的肾水已衰弱不堪,还要再服用火性极大的药物,只会加重心中热毒的蔓延。火旺需要肝木支持,肝木在加速造木的同时会不间断的耗损肾水来滋养木气,这让本已受损的肾水对肺金生出很多的需求,这样一来,五脏六腑加速运转,受损的内脏无法供应其他脏器的需求会出现恶化,这时皇帝会感到气息不畅,胸中气闷,肾脏衰竭,其后果就是,肾阳无法再生,众阳集聚的后背会失去防御能力,背后生疽就是最明显的症状。
韩宗劭知道,皇帝虽然症状在后背,其实他的五脏早已坏掉,弃世只在本月之间。
这时,吴居中来到值房,屏退左右,低声问:”陛下病情如何?“
韩宗劭有些犹豫,正是此人推荐道士为皇帝炼制的丹药而导致皇帝重病在身,他怕说出实情,惹皇帝眼前的这个大红人心中不快。到时随便给他定个“心存异念,诅咒皇帝”的罪名,轻者流放千里,重则抄家灭族。但,如若隐匿不报,又怕皇帝坚持不了多少时日,反而影响他“医德高深,妙手回春”的名声,同样会为他招祸,在心中思量一番后,韩宗劭答道:”陛下服用汤药后,借助针灸,可以沉沉入睡,正所谓神安才会身安,只是....“
”你说?“
”陛下后背疽疮正在溃烂,疼痛难忍,还望公公派人催促,赶紧去洛阳把药取来,减轻陛下的疼痛,内外药配合治疗才有治愈的希望。“
“短期内能治好吗?”
“上月是七月为申,主阳金,陛下胸闷,气息不畅的症状会逐渐好转,但金克木,肺气旺盛反而会伤肝,肝木缺失,正在灼灼燃烧的心火,就如同釜底抽薪一般少了依托,耗神极大。加之金生水,原本虚弱的肾水得到大水漫灌,过犹不及,反而会伤肾精,过盛的肾水逆行而上漫过已经穷途末路的心地,一旦心火熄灭,阴阳顿失次序,背生疽疮势所难免。今月为酉,主阴金,若能再平安度过此月,到下月陛下就能逐渐恢复健康,病情也就无碍了。”
说罢,韩宗劭把给皇帝开出的药单拿出请吴居中过目,吴居中接过药单认真看了一遍,心中默默祈祷,希望陛下洪福齐天,能平安度过此月。他很怕宣宗死于丹药,事后追究起来,自己难逃罪责。他想起武宗皇帝死后,所有参与炼丹的人都被处死了,想到此,他心中感到害怕,问道:“陛下能熬过这个月吗?”问出这句犯忌讳的话后,他心中有些懊悔。
韩宗劭好像并不在意,淡淡说:“背疽之病,自古就是危症,若要稳住病情不致恶化,重在调养。”他不能给对方确切的说法,让对方抓住把柄,只好含糊其辞。
“那就拜托了”说罢,吴居中拱了拱手,正要离开,忽见小黄门慌慌张张进入门来。他心下一凛,开口道:“陛下醒了?”小黄门忙躬下身去,急促道:“陛下刚醒,神智有些不清,一直喊疼,殿内服侍的人一时不知如何措手,让我来请你们二位赶紧进殿。”
吴居中看向韩宗劭,说了声:“请!”韩宗劭不敢拿大,赶忙躬身,做出让吴居中先请的动作。吴居中也不客气,抬腿走出值房。走出几步后,转身对身边吴姓听差的小黄门说:“你派人催一下,洛阳的药到了没,这帮杀才,如此懈怠,不知陛下等着急用吗?”说罢,也不等答复,快步朝思政殿走去。
思政殿内响起宣宗皇帝阵阵的哀嚎声,侍立殿内的宫女黄门躬着身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负责按摩的技师只是轻揉不敢按捏,否则皮肤会显出一个个没有弹性的深坑,这让他们心惊胆颤,看到吴居中和韩宗劭进入殿内,顿感有了依靠。
吴居中明白,皇帝此时是因瘾症发作而感到身体极度难受,他连忙从熏炉旁薄如蚕翼的紫瓷盆中拿出一颗红色的丹药,活上清水,一点一点喂入皇帝口中,过了一会,李忱才感到不那么痛苦。韩宗劭这时也开好缓解疼痛的方子,安排近侍去抓药。忙乱了好半天,皇帝才平静下来。
李忱头脑清楚后,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虚弱的对吴居中说:“封夔王为太子的册书拟好了?”吴居中从袖中取出册书,交给皇帝。
“念。”
吴居中展开册书,大声念起来,念毕,李忱提出一些细节上的问题,让他一一修改,随后交代吴居中道:“如果册书下到中书门下省后,他们不解朕意,非要做出封还册书的决定,你就用朕的书诏印,直接从禁中发出,昭告天下,无须再经他们审议。此事在德宗朝已有先例,朕今日不算破例,抓紧时间定下夔王的名分,大局也就安定了,此事宜速不宜缓,赶快去办!”
吴居中答应一声,从袖中抽出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所上的条陈,说:“枢密使三人今日呈上条陈,事关重大,不敢擅专,请陛下亲自定夺。”说罢,把条陈内容念给皇帝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