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仙翁从天尊山下来，一路上见宫阙林立，花木繁盛，依稀是万万年前的样子，来往的神将仙娥或说或笑，有礼有度，一清和气象。

    他心里高兴，眼里看到的也是美好欢乐，万万年祥和辉煌的天宫，真好，神尊回来了，真好。

    他发自心里的高兴，九宸来从极渊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呆了几万年，他看着九宸一路长大，十万年如一梦，九宸的音容、九宸的辉煌、九宸的悲喜苦乐，像年轮一样刻在他心里。

    神木仙翁不敢说把九宸当成自己的儿子。但九宸的存在，肯定是他生于世间的意义。似乎在万万年前就已经注定，从极神木的宿命，叫做九宸。

    他活了几十万年，漫长的一生中只陪伴过九宸这一个孩子。后来他去过人间，去过北海，后来遇到的每个孩子，他都不由自主与九宸相比。他知道那些孩子是很好很好的，可他总是觉得缺了什么，总觉得他们比起九宸，还是不够好。

    他是神木修成，心性何其纯粹，很快就领悟到，他们缺的，就是那种第一次陪伴一个孩子成长的感情，那种最初的、特别的、珍贵的感情。

    他走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孩子，只是为了找回最初那种看着、陪着九宸从懵懂孩童长成一个青年的感觉。

    那些时光太美好，也太短暂了。九宸还经常回到从极渊，但神木总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神将与最初那个沉静乖巧的孩子还是不一样的。

    九宸回从极渊就是修炼，每每都是一身伤回来，戾气与杀气从每根头发丝里渗出来，过了数万年，才慢慢沉寂下来。

    然后他像天上所有的老神仙一样，气定神闲，闲庭信步，不怒而威，目光如炬。

    在九宸杀性最盛、受伤最多的时候，神木曾经像凡间的父母一样，唠叨着让九宸好好吃，好好睡，好好养伤。九宸像一匹孤狼一样盯着他，一掌把他轰了出去。

    他在院子里站定了，他知道九宸的力道留了余地，他还知道这一年九宸去了父母陨落的战场。

    他一言不发离开了从极渊，这样的九宸他忍受不了。九宸把他当下人，想唤就唤，不想唤就一掌。

    他更忍受不了在那般境地苦苦煎熬的自己。他甚至恨天尊没有封好九宸幼时的记忆。

    在离从极渊三百里的冰湖里，他看到了自己第一根白发。他折回去，发现九宸连屋都不出，根本没发现他离开过。

    这样的九宸神木看不得，后来那个铁面无私的九宸他更看不得。那个男人冷静得好像所有伤痛挣扎都不存在，无私得好像关心每一个众生的生死苦乐，却又像谁都不关心，连自己都不关心。

    他最喜欢的孩子还是长大了，成为天宫第四代战神，南征北战，战功赫赫。他也不是要经常知道那个孩子的消息，只要知道他平安活着，就好。

    他守在从极渊，像个树桩。看着那个眼神清澈温柔的孩子越走越远，他耗尽了心血和热情也挽回不了那些时光。

    他该怎么跟这个手握天宫军权、一言震慑八荒、面容与他一般成熟的男人说：我曾经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子，我依然把你当作我永远的儿子。

    儿子与孩子是不一样的。

    神木仙翁心知肚明，他敢对九宸说我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九宸会温和一笑，回忆起幼时一起度过的时光。但他不敢说我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子，说了，就是僭越，是大罪，是万劫不复。

    他不想万劫不复，一点风险也不能冒，他想活得久一点，一直看着那个长大了的孩子，看他征战，看他老去——他永远不老，也挺好。

    于是他潜心修炼，却不知从何时起，他再也不进阶了。

    从始至终，他对天道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他不是自己的儿子？

    他问天，问地，问古战场上残碎的无名白骨，问浸染过诸神鲜血的恶土，跋涉山河，了无结果。

    再后来，他释然了，宿命如此，便如此吧。反正，哪怕是他自己的孩子，他也不可能像对九宸那样，倾注他所有的父爱了。他回到从极渊，再也没离开过。

    后来九宸带回来一个孩子，活泼调皮，蹦蹦跳跳，跟他完全是两个极端，硬生生把从极渊折腾得鸡飞狗跳。

    神木仙翁也喜欢这个孩子，但不至于把他当成骨肉一样疼。这个孩子很快长大，蹦蹦跳跳走了，九宸被他折腾了数万年，脾气都好了许多。

    神木仙翁默默看着，他想九宸对这个孩子的感情、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感情，跟自己当初对那个叫九宸的孩子的感情，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