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当夜便让赵全去解了嘉妃的禁足,失而复得的自由让披香殿中陷入了无尽的欢喜。而到了次日,徐嫔早早地便先到了未央宫,候着嘉妃等着给皇后请安。
嘉妃见徐嫔见面恍若无事,与珍儿对视一眼,倒也没有多言,便与徐嫔一同去了昭阳殿。二人一路闲谈,到了昭阳殿时,宫中嫔妃已经到齐,二人问过了安,便按着位分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润瑶常听蕙兰提起嘉妃,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嘉妃身着一件紫色广袖衣,绣满了五翟凌云花纹,以南珠点缀在翟凤羽毛上,如同星光闪烁。饶是她禁足刚解又大病一场,脸上还带着一丝病色,却依旧是明艳不可方物,一双斜眉丹凤眼透露出的几分凌厉,叫人不敢直视。
皇后开口道:“说起来,嘉妃妹妹刚刚解了禁足,还没见过胡妹妹呢。本宫之前已经下了凤谕,封了她美人的位分。”
润瑶见状,起身按着规矩拜见道:“嫔妾美人胡氏,见过嘉妃娘娘,嘉妃娘娘万福金安。”
嘉妃吩咐了免礼,又道:“妹妹可就是东境王爷的女儿?听说妹妹与庄嫔一向亲密,想来日后两境女儿都到了宫中,更是有许多体己话说了。”
润瑶保持着谦卑而得体的笑容:“娘娘说得极是,嫔妾早就听闻娘娘自幼在外祖家长大,想来也是武将之后,与嫔妾和庄嫔娘娘自然也是有许多体己话的。”
嘉妃不置可否,扯过了其他话题,又听得皇后吩咐道:“前几日因着徐嫔小产一事,皇上和本宫为了彻查,才不得已委屈了嘉妃妹妹。平日你们争风吃醋,本宫一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竟出了这般丧心病狂的事。如今秦才人已经畏罪自尽,本宫也已经按了皇上的吩咐,废黜了她的位分,只按庶人的礼仪将遗体归还了本家,三族皆流放至边地。此事也是要给后宫众人一个警戒,大家同为姐妹侍奉皇上,还是要彼此和睦才好。”
这话说得极重,且秦才人不仅身死,还被废黜了位分,不设灵位,甚至连族人都遭到流放,众人心中不禁有些畏惧。徐嫔仿佛依旧恨恨:“这种心思歹毒的毒妇,皇后娘娘如此处置,也算是为臣妾的孩子报了仇。”说罢又起身行了一个大礼:“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查清疑案,清肃后宫,乃是皇后职责,徐嫔不必言谢。不过话说回来,若非秦氏自尽,本宫也一时没有头绪。秦氏身边的人进了慎刑司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她倒是先自尽了,可见做贼心虚这话是不错的。”听到此处,嘉妃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疑惑,皇后将此事尽收眼底,又继续道:“说起来,本来若非庄嫔告诉本宫其中玄机,本宫也不知蜂蜜从何处来。”
蕙兰见皇后提起自己,忙向润瑶使了个颜色,润瑶会意,似是玩笑一般道:“皇后娘娘说笑了,是嫔妾那日去给徐嫔娘娘请安,嫔妾想着自己略通医道,便问了徐嫔娘娘一声,当时倒未觉不妥,只闲谈时才说与了庄嫔娘娘听。”
蕙兰好奇道:“当日臣妾听说,郑太医都被皇上遣到家中休沐,仿佛也是染上了此事的缘故?”
皇后正襟危坐,尽是母仪天下的姿态:“当日让郑太医休沐,也是徐嫔妹妹说起药都是他抓的,如今既是秦才人事后动手脚,皇上自当让他回到太医院当差。说起来郑太医是嘉妃妹妹举荐给徐嫔的,又怎会涉入这些是非之中呢?皇上此举也不过是秉公办理罢了。”
徐嫔听到此处,便往嘉妃的方向看了一眼,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得嘉妃道:“若是这般说起来,若不是秦氏自尽,臣妾倒还不能那么快出来了。”说罢一抬头正对上徐嫔的眼神,徐嫔见状自知不好,忙将话又咽了回去。
如此众人寒暄多时,又提起嘉妃之前病倒一事,嘉妃语中又带了几分对皇后的不满。皇后只作不觉,轻轻掩盖了过去,又吩咐润瑶既已在昭阳殿见过,就无须再前往未央宫拜见嘉妃。
请过了安,润瑶便跟着蕙兰到了睿心殿中,将宫人们都遣散后,润瑶才说出自己的疑惑:“我听姐姐说,徐嫔的孩子多半是嘉妃所为,就算不是,那也是有嫌疑的,怎的如今徐嫔却和嘉妃一同来请安?”
夏日炎炎,蕙兰心中更是烦躁不堪,此刻见润瑶如此说,细细思虑过后亦是百思不得其解:“秦氏身边的人在慎刑司并未吐口,秦氏却突然自尽了,总叫人心有疑虑。”她想了想,还是继续补充道:“若是秦氏的死未必是畏罪自尽,那嘉妃是最首当其冲的。”
润瑶也点点头:“何况如今何进已经出兵了,还有谁人不知呢?嘉妃即便脱罪,很大程度也是因为何进的缘故。可即使是我今日主动提起,看着徐嫔如今的样子,显然是不打算和嘉妃追究的。徐嫔心思颇深,照理说是应该能想到这一层的。”
说到此处,润瑶心中便有些担忧,如今亲眼所见,她才知道什么叫一入宫门深似海。从前蕙兰亦说过,即使嘉妃复出,徐嫔要报杀子之仇,蕙兰才能暂时松一口气。可如今仿佛一切都偏离了原本的方向,让人看不清前路。
蕙兰慢慢将口中的冰化了,直到全身都凉飕飕的,心中也畅快了许多:“我看,徐嫔心中想得到这一层是真的,可不敢与嘉妃撕破脸也是真的。如今没了孩子,又早已得罪了皇后和我,如何敢再与嘉妃闹翻?”
润瑶似是不信:“杀子之仇,姐姐以为徐嫔当真忍得下去?姐姐能和皇后冰释前嫌,那徐嫔自然也能,未必一定要依附于嘉妃。”
蕙兰本是坐在榻上,此刻觉得疲倦,索性斜靠在一旁的紫绒绣垫杨妃榻上,懒懒道:“你还不了解徐嫔,她本是寒门小户,想要安身保命,自然要择利而为。皇后与嘉妃多有龃龉,便是徐嫔在背后推波助澜,即使她要俯首称臣,皇后也未必容得下她。”
润瑶低着头:“可是从前姐姐也是曾与她有来往的.....”说到此处,她自己忽而也明白:从前徐嫔肯与蕙兰来往,无非是受了天象蛊惑。即便如此后来也察觉了几分,便逐渐闭门不见,如今自然更不会投奔蕙兰。
如此二人便也不再多想,只如平常一般刺绣闲聊。阳光透过窗户进入殿内,照在雪白的布料上,姹紫嫣红的刺绣针线晃得人眼花缭乱。
如此明媚的阳光,也终于照进了连续不见天日的披香殿。仿佛是幽禁之后格外贪恋殿外的风景,嘉妃不顾珊瑚和珍儿的劝阻,在庭院中拨弄着开得正盛的玉簪花。自从皇后殿中出来后,她便称病打发了徐嫔回去,此刻珊瑚知她心中思量,便道:“奴婢以为,当日芷兰刻意提起花生酥,并非只是如实禀报。”
“可是今日她一大早就来找了本宫,到底她失了孩子,想要彻查也是人之常情。”嘉妃轻轻掐下一朵白色的玉簪花,与她雪白的手掌渐渐融为一色,“且最后出问题的,却是那坐胎药,我与她共同扶持多年.....”
“嘉妃娘娘真是说笑了,坐胎药出问题,可太医却是您举荐的,若非庄嫔娘娘发现了其中玄机,恐怕您此刻已经不在这里了。”
嘉妃闻言回头望去,见不知何时瑞婕妤也到了庭院中。瑞婕妤对着嘉妃行了一礼,似笑非笑道:“郑太医可是在家中休沐多日了呢。”
虽说嘉妃素不喜瑞婕妤得宠,但毕竟皇后都说了是瑞婕妤去请的太医,此刻倒也没有多加为难:“瑞婕妤这话,本宫却不懂了。只要微微一查,便可知郑太医并非元凶。”
阳光照在瑞婕妤的脸上,一张樱桃小嘴更显得娇羞无比,可是她发出的声音却显得有些让嘉妃生厌:“娘娘真是宅心仁厚之人,不过嫔妾也要提醒娘娘一句,郑太医并非元凶,到底是因为细细查验得知,还是因为何大司马,娘娘应当心知肚明。”
瑞婕妤此言无非是想含沙射影地说就嘉妃并不无辜,而落在嘉妃耳中,却觉得所言有理,即便如今秦才人已经自尽,可宫中人人皆有疑虑,徐嫔有孕,皇帝每每看过徐嫔便宿在了胶卢馆,已让秦才人占尽便宜。若是徐嫔生下孩子论功行赏,秦才人与徐嫔同处一宫,只会百利而无一害。
如此一想莫说旁人,就是嘉妃自己都觉得,此事是与秦才人无关的。可是如此一来,自己之所以能够全身而退,自然是因为外祖领兵北上了。嘉妃心中虽这样想,口中却斥道:“瑞婕妤慎言,你是本宫宫中的人竟这般不懂规矩,朝政之事也敢妄言,难不成本宫幽禁几日,你便真当自己是这未央宫之主了?”
瑞婕妤福了一福:“嫔妾不敢,娘娘既知嫔妾也是未央宫的人,那嫔妾便当提醒娘娘。否则这一次娘娘是禁足,下一次再卷入什么是非,牵连嫔妾可如何是好啊?”说罢又感慨道:“杀子之仇非同小可,难怪徐嫔娘娘如此憎恨秦才人,若换做了嫔妾,必定要元凶碎尸万段。”
嘉妃见瑞婕妤此刻句句带刺,即刻便要发作。珊瑚看得不好,忙轻轻按住了嘉妃的手,劝道:“娘娘吃药的时候到了,咱们先回殿中吧,在这大热天与人多费口舌,仔细中了暑气。”
嘉妃知晓珊瑚之意,横了瑞婕妤一眼,扔下那朵玉兰花便匆匆进了披香殿。瑞婕妤也见怪不怪,便吩咐传了轿撵,只道是想散散心。
进到内殿,嘉妃仍旧愤愤,珊瑚慢慢递上一盏冰镇好的甜酪,入口清甜而不腻,是嘉妃特地吩咐每日解暑必饮的。见嘉妃慢慢喝下,脸上的怒气也慢慢恢复平静,方才徐徐劝道:“娘娘,瑞婕妤在您禁足的时候请了太医,咱们不能太为难她,否则皇上知道了,还不定闹出什么事呢。”
嘉妃心中又何尝不知,只是她一向急躁,此刻也知珊瑚言之有理,便没有搭话。珊瑚觑着她的脸色,又继续道:“只是奴婢以为,瑞婕妤说的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如今后宫人人皆不信秦氏谋害徐嫔娘娘的孩子,恐怕徐嫔自己也不会信的,那她们疑心的,就只有娘娘了。且若徐嫔什么也不做也就罢了,反倒是一大早就来拜见娘娘,仿佛是一点也没有往这方面疑心一般,不太像她的心思,奴婢以为没那么简单。”
嘉妃神色郁郁:“说到底,即便本宫也想不出秦才人这般做的理由,可咱们并没有动过徐嫔的胎。若不是秦才人,又会是谁呢?”
珊瑚诺诺道:“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旁人都认定了是娘娘。且今日消息传来,若非何大司马出兵,皇后必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咱们,如今此事也算过去了。如今要紧的是,徐嫔心思颇深,决不可再轻信。”
虽然秦才人自尽,但有关于嘉妃谋害徐嫔皇子的流言,却逐渐在后宫之中传开。起初,不过是说秦才人是受了嘉妃指使才对徐嫔下手。后来愈演愈烈,甚至连秦才人的死,也变得扑朔迷离:有人说,嘉妃在禁足期间仍旧威势不减,暗中处死秦才人,皇后知晓内幕,却碍于朝政局势,不敢明言。更有甚者,直言秦才人的死乃是皇后为了迎合皇帝心意而授意。
这一日润瑶正与蕙兰在睿心殿中下棋,蕙兰轻轻手举一枚黑子,落在黑白交纵的棋盘上:“今年天气倒反常些,这都快入秋了,竟还是这般炎热。不过我看今儿倒凉爽了些,不如咱们出去走走?”
润瑶笑道:“姐姐怎的如今在宫中这么久了,还是那般性子呢?总想着往外疯跑,真是和从前没有半点区别。”
蕙兰神色一暗:“哪会没有区别,改了不少了。饶是如今这般,还是屡次险些踏入他人陷阱。”
润瑶自知失言,想着又提到了蕙兰的伤心事,忙转移了话题道:“既然姐姐想去,我便和姐姐一同去吧。左右如今皇上只宠着徐嫔和瑞婕妤,咱们闲着也是无事。”
蕙兰见她这般言语,笑着打趣道:“旁人说这话也算了,你初初入宫,皇上怎么也不会冷落,竟也会有这般闲着的时候?”
润瑶面色一红,不再与她言语。二人也未传轿撵,便步行往上林苑的方向去。走到一个较偏僻的角门,却见到几个小宫女在低声说着些什么。蕙兰示意身边人噤声,缓步走了过去。
“谋害皇子如此大罪,若是只为了朝政的缘故,皇上怎会这般轻轻放过嘉妃娘娘?我看哪,秦才人并非无辜。”
“你知道什么?后宫与前朝密不可分,你看皇后娘娘就知道了,当初可是琼妃娘娘还早入府些呢,还不是让皇后娘娘做了正妃。依我看,皇后娘娘最清楚这层联系,所以才让秦才人做了替死鬼。”
“啧啧,那照你这般说,若是何大司马战胜归来,嘉妃娘娘可不是又要得宠了?”
“那还用说,你看自从南境战胜,不仅胡美人进了宫,连庄嫔娘娘都得脸了许多。”
蕙兰听得一句半句,也不想多加理会,便又和润瑶继续往前走,一边细细说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太液池。润瑶嗤笑道:“这流言传了快两个月了,皇后娘娘之前还为这事杖毙了几个宫女,如今倒不大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