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兰驻足,看着太液池里开得正好的荷花道:“皇后要管也要她管得过来,这宫里的流言跟风似的,你没看见她下了严令又杖毙了几个人以儆效尤,流言却依旧不减吗?”
润瑶摇了摇头:“若是想要阻拦,又怎么会拦不住,这般流言污人清听,只管追查下去,看看是谁在散播流言便是了。我看皇后娘娘也不想查,徐嫔刚小产时皇上还常去看看嘉妃,可如今流言愈演愈烈,倒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倒是徐嫔,对着嘉妃还是那般面孔,仿佛不在意似的。”
蕙兰笑道:“这宫里的女人都如同花朵一般,各自有自己的盛开争艳之日,就自然有凋零之时,谁又躲得过呢?”
润瑶仿佛若有所思,顺着蕙兰的目光移到池中,目光游离:“是啊,已是夏末,这是今年最后的莲花了。”
蕙兰见她神色,有些不忍:“你还年轻,且如今又初进宫,正是盛开之时。我瞧着皇上对你倒还是不错的。”
润瑶微微闭目,眉间的那颗朱砂痣看着却如同血泪一般:“皇上对我不错么?比之徐嫔和瑞婕妤如何?”
润瑶进宫正赶上徐嫔小产,皇帝难免多宠爱几分。润瑶的恩宠便更显衰颓,她的出现仿佛一颗石子扔进太液池中,激起朵朵浪花之后便再无一丝波澜。虽然见了秦氏之死和嘉妃幽禁的风波,早知后宫女子都会经历这些,可润瑶对皇帝难免还是抱有几分期待,现在初初入宫便是这般光景,更不敢想象往后的日子。
蕙兰拍了拍她的手,叹道:“你进宫之前,瑞婕妤也是失宠了一段时日,皇上不过今儿兴致来了,明儿兴致又没了。咱们这些女人要争的,不就是这一朝一夕吗?你别妄自菲薄,这两个月你日日到我的永福宫,可曾见过皇上召幸庆贵人?”
润瑶心知她说得有理,抬眼一看,阳光渐渐被乌云遮住,太液池的风激得她身上的寒意直冒:“一时的恩宠有什么用呢?我听说秦才人从前也得过宠,如今身死,却连提一句的人都没有。”
一席话倒是说得极为感伤,饶是蕙兰这样看淡了恩宠的人,也对自己的前路有了几分迷茫:“到底还是琼妃和容婕妤好啊,虽说不是最得宠,可皇上舐犊情深,只要想到孩子,总不至于太冷落她们。”
润瑶听蕙兰提起孩子,本想争辩几句,孩子对于母亲而言,本不应该成为争宠的手段和进位的工具。诚然,宫中人人都盼望着得子,目的却各有不同,可至少琼妃和容婕妤,自从生下公主之后,就一直是在为公主打算。
蕙兰见她并不说话,知她心中所想,便开口劝道:“我记得你自幼便研习医术,又是师从你们那一带最有名的叶大夫,好生为自己调养调养身子,总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也好有个依靠。”
润瑶起初进宫的确有这样的打算,可如今不知怎的,竟生了几分动摇:“不瞒姐姐说,我如今对这件事竟有些害怕。且看徐嫔那样高的位分,都保不住自己的孩子。如今孩子没了,还不知道顶罪的是不是真凶,甚至要继续跟就嘉妃虚与委蛇,我真是觉得累得慌。”
此话一出,蕙兰亦是无言。太液池边的微风夹杂着荷花的香气吹过润瑶和蕙兰的面颊,虽说仍是夏日,可今日却格外凉爽,此刻竟也觉得身上有些发凉。不知道过了多久,二人才缓缓回到自己的住处。
夏末的时光轻轻流逝,秋风逐渐吹到了京城,带来些许凉意。这一日大家前往昭阳殿请安,却发现久不理事的太后也正坐在昭阳殿上首,皇后恭谨地站在一旁,众人心中不安,忙请过了安便到自己位置上听候太后吩咐。
待众人都到齐后,太后却仿佛真是与她们来闲聊的一般:“说起来,你们大多都是从东宫便伺候皇帝的,只是前两个月进宫的胡美人,哀家仿佛还未曾见过。”
润瑶见太后提及自己,忙按着规矩起身,她俯身三拜,道:“臣妾美人胡氏见过太后。”
太后仿佛并不在意:“果然规矩不错,坐下吧。”润瑶刚坐下,又听得太后道:“哀家听闻,近日后宫,关于秦氏和徐嫔的孩子,还有些许流言。皇后,此事你可知晓?”
皇后从前便因这些流言下了严令,又杖毙了几个宫人,只奈何屡禁不止,反而愈演愈烈,而后宫又一向流言不断,便不再刻意去理会。此刻太后特地提起此事,显然对皇后的态度是极为不满的。皇后福了一福:“儿臣无能,不能平定流言,安定后宫。”
太后并不吩咐皇后起身,继续道:“哀家知道,后宫之中,一向是流言不断。平定了这个,又有了那个。所以平日里的那些事,哀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皇后,你可记得后宫之中最大的一条忌讳是什么?”
太后的语气说得不重,可不知怎的,润瑶却感受到了一丝肃杀之意,她微微向蕙兰的方向望去,同样对上了蕙兰了然的眼神。果然皇后跪下正色道:“母后,后宫中最要紧的一条,便是后宫不得干政。如今不仅流传徐嫔的孩子和秦氏之死,更涉及了北境战情,儿臣身为皇后,实在应该早日平息,替皇上分忧。”
皇后这话说得不错,因着登基以来便狼烟四起,且如今戍边藩王都战死,更是人心惶惶。皇帝自何进出兵以来,便一直埋头于朝政,从户部准备钱粮到兵部的后方接应无不亲自过问,入秋之后更是除了初一前往昭阳殿外,再不踏足后宫半步。
嫔妃们见皇后如此,也纷纷起身跪下:“臣妾必当追随皇后娘娘,绝不敢妄言朝政,触犯宫规。”
而到了黄昏皇帝去给太后请安时,太后吩咐了他起身,又吩咐人上了一碟桂花糕,道:“皇帝托哀家出面的事,哀家已经让皇后去做了。”皇帝轻轻咬下一口桂花糕,道:“有劳母后了,本该儿子自己操心的事。只是这流言传了那么久,皇后也一直未曾彻查。”
太后听出他语中责怪之意,蹙眉道:“皇帝,六宫之中,从来就不缺流言,若非此次涉及朝政,哀家想你也不会如此在意吧?”见皇帝默默点了点头,太后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虽说皇后未能早日查出结果,可后宫之事千头万绪,未必就是皇后的错。”
太后语中之意,皇帝如何不知?而更深一层的意思,他们均未言明:如今何进出兵,且极有可能在北境世子成年前都要戍守于那苦寒之地,朝廷之人莫不发出“宝刀未老”的感慨,这样一来嘉妃只会风头更盛。所以为了平衡朝局,更不能对皇后再加苛责。
而这些,向来不涉朝政的太后即便是心中清楚,也是绝对不会言明的,皇帝微微沉思,道:“儿子倒也并无责备皇后之意,后宫琐事杂多,相信皇后也已经尽力了。”太后听得此句,正要点头,却听得皇帝话锋一转:“皇后毕竟年轻,许多事没有经验,母后曾经也是从皇后之位走上来的,不如这次就替皇后追查一番,也好让皇后好好学着。”
太后不置可否:“皇帝的这层意思,可问过皇后?”
皇帝闻言便有些诺诺,太后见状道:“罢了,哀家就劳动一回这把老骨头吧。只是此事皇帝还需好好跟好好说,免得叫皇后多心。”
皇帝又逗留片刻,便立刻去了昭阳殿,皇后因着白日太后的敲打,听闻皇帝从寿康宫来,心中便有些惶恐。给皇帝问过了安,小心翼翼道:“皇上,臣妾无能,多亏今儿个母后提点了臣妾,否则臣妾差点纵容了后宫的不良之风。”
皇帝发出的声音恍如春风般柔和:“后宫琐事杂多,何况皇后虽说从前掌管王府,可如今这后宫是非到底是多了不少,有些疏漏也在情理之中。朕又怎会责怪皇后呢?”
皇后听得此句,眼角流露出一分笑意:“多谢皇上,臣妾定当早日查明散布流言之人,以正宫规。”
皇帝的声音依旧如流水般温和,只是说出的话语却如同一把刀割在皇后心头:“朕相信皇后已经尽力,可是流言几个月来反而变本加厉。朕今日已经委托母后来彻查此事,皇后还年轻,朕也希望你跟着母后学着如何治理后宫。”
皇后如遭雷击,手中的茶顿时洒了出来,落在自己保养得鲜白细嫩的手背上,皇后感受到手上的温度,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她见着皇帝蹙了蹙眉,却恍若不觉,略略拿过手帕一擦:“母后曾执掌后宫多年,臣妾早想请教母后,只是怕扰了母后的精神。如今母后肯指点臣妾,臣妾一时高兴,竟连东西都拿不稳,叫皇上见笑了。”皇后说到此处,轻轻啜了一口茶,遏制住心中的那一丝不安。她深深吸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倒是还有一事,臣妾想着此事毕竟事关朝政,臣妾不宜直接处置,不如母后查完之后,由皇上处置更为妥当。”
皇帝略略吃惊,皇后一向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正宫之位,因此自入府以来,更是不欲大权旁落,仿佛自己不能做主,便昭示着君恩不复。想到此处,皇帝也略微有些心疼:“皇后不必如此,虽然语涉前朝,到底还是后宫之事,皇后自可做主。”
皇后放下茶盏,对着皇帝福了一福:“皇上,语涉前朝,就并非后宫之人可以干涉,今日母后说过后宫不得干政,臣妾铭记于心。臣妾身为六宫之首,自然要以身作则,不敢越权擅专。”
皇后话语虽正义凛然,可是眼中却微微泛红,皇帝看在眼中,也不免感慨:到底是何时,自己与她的结发之情,到了如此地步?如此,皇帝轻轻道:“既然如此,朕就依了皇后的意思吧。夜深了,咱们也早点歇息吧。”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润瑶请过了安,依旧如从前一般到了蕙兰的睿心殿。二人坐在廊下,手里剪着几朵窗花,院中的丹桂飘香传入殿中,让人感觉心旷神怡。
“近日太后彻查流言之事,风声是越来越紧了。妹妹听说,凡是有背后议论过的人,都被太后带去一一审问,只是皇后娘娘却半点动静也无?”
蕙兰轻轻裁着手中的宣纸,听到此处又念起旧事,跟润瑶解释道:“太后向来不大管事,可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如今大概是觉得此事实在太过荒谬,才亲自整肃后宫。你看如今宫中人人自危,除了你总往我这跑,就连平日最爱热闹的瑞婕妤都不大出门了。”
说到最后一句,蕙兰便带了几分打趣的意味。润瑶见状,作势便要去拍她:“姐姐笑话我呢,不过就是在你这蹭了几顿饭,便想着法子地撵我了。”说罢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正色道:“其实都是她们自己小题大做,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可怕的呢?”
蕙兰摇了摇头:“你还不懂,如今谁不怕出门便听了什么,就被太后带了去呢?不过太后这般气势汹汹,恐怕是看出了什么,或许这次流言是有人安排也未可知。”
润瑶听到此处,微微闭上双眼,蕙兰见状便知:她这又是想到什么了。秋风伴随着桂花的香气扑在脸上,让人心中陶醉。润瑶缓缓睁开眼道:“若是有意为之,此刻便该想法子撇清干系了。”
蕙兰听到此处,心中一惊,抬起头来便对上了她若有所思的眼神。“可是如今她已经对外宣称此事由太后彻查,皇上处置,倒真是一点都不管的样子。若真如你所言,她应当力保自己能够插手才是啊。”蕙兰依旧觉得哪里不对:“太后执掌六宫多年,此刻撒手不管,可未必能真的撇清干系。”
润瑶听到此处,心中也仿徨不定,可细想想此事本也与自己和蕙兰无关,便安心了些许,缓缓道:“左右太后会去查的,咱们等着就是了,即便是猜错了也没什么打紧的。”
蕙兰却依旧心中烦闷,手中的剪刀一斜,便把一朵快完成的“孔雀开屏”的尾巴剪了下来。润瑶见状便笑道:“姐姐果然还是如从前一般,只喜欢着烈马狂奔,半点也做不来刺绣剪窗花之类的事。”
蕙兰被她打趣,恼道:“这可是你扰乱我心神才剪坏的,怎么也该赔我一个才是。”润瑶忙赔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了,姐姐可听说,南楚最近又有动静?”
听闻南楚二字,蕙兰突然心中一紧:南楚一向与东南两境有烽火,可她近日并未收到消息,便问道:“南楚难道又发兵了?按理说他们如今正有缅夷之乱,该是自顾不暇才是啊。”
润瑶噗嗤一笑:“果然,姐姐也不是全然不知啊。正是因为自顾不暇,所以我听说南楚准备与我大周联姻呢。”说罢附到蕙兰耳边说了几句,蕙兰将信将疑:“南楚竟这般折了自己的脸面?看来缅夷之乱,也够他们头疼的了。”
二人正这般说着,却见皇帝身边的御前太监张敏过来,对着二人行了一礼,便道:“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后宫嫔妃都到昭阳殿一趟。”
润瑶和蕙兰对视一眼,皆是一脸茫然,但张敏亲自前来,二人也不敢耽搁,便立刻梳洗打扮,出来之后正遇上迎面而来的庆贵人,三人便各自吩咐了轿撵往昭阳殿去。